赵有禄一边赌咒发誓,一边偷眼觑着严邵庆和杨金水的脸色。
严邵庆没动筷子,只是端起茶杯,轻轻撇着浮沫,目光平静地落在赵有禄那张写满委屈的胖脸上:
“赵大人,严惩一个王主事,治标不治本。本官想听的,不是这个。临清钞关,天子北库,南北咽喉,本该是利国利民的通衢大道,为何成了今日这般人人侧目、怨声载道的鬼门关?
敲骨吸髓,雁过拔毛!你身为朝廷命官,爷爷的门生,就是这么牧守一方、为君分忧的?”
严邵庆这话问得诛心!直指核心,点明了严党门生的身份,警告意味十足。
旁边摇着扇子的杨金水,动作也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好奇看了严邵庆一眼,心里纳闷:“咋滴,这小严大人,都不需要避讳咱家了吗?”
赵有禄感觉一把刀子直接捅到了心窝子上,脸上的委屈瞬间放大,变成了巨大的悲愤和无奈,眼圈“唰”地就红了,声音都带了哭腔:
“世侄啊!陆公子!杨公公明鉴啊!下官……下官冤枉!下官何尝不想做个两袖清风、万民称颂的好官?何尝不想让这运河畅通无阻,商旅称便?让过往的客商都给我赵有禄立个生祠?
可是……难!难于上青天啊!下官……下官心里苦啊!”
赵有禄拿起酒杯猛灌一口,带着酒劲声音哽咽苦涩:
“大人可知,维系这千里漕运,靠的是多少人?闸官、闸夫、纤夫、漕丁、修船匠、仓廪看守……林林总总,光是这临清一段,编外的苦哈哈就不下万人!
他们的名字,不在朝廷的俸禄册上!朝廷不给他们发一粒米,一文钱!他们扛着纤绳,泡在冷水里,拿命换的那点嚼谷,他们一家老小等米下锅的活命钱,从哪里来?”
赵有禄越说越激动,猛地指向门外运河的方向,手指都在颤抖:
“他们也就指着这点过路费!指着这上不了台面的常例!这是阁老默许的规矩啊!是给这些人一条活路!下官若是断了这常例,明日这临清闸就没人开!没人守!没人修船!
漕运立时就得瘫在这儿!运河一断,四百万石漕粮运不进京,九边的将士要饿肚子,紫禁城的陛下……下官有几个脑袋够砍?世侄你说,下官能怎么办?
难道眼睁睁看着这些苦哈哈为了一口吃的造了反?看着皇粮断绝,天下动荡!”
陆彩张了张嘴,想反驳,却被这血淋淋的现实噎住了,只能悻悻地又灌了口酒对着严邵庆小声嘀咕一句:“这当贪官,还当的委屈了......”
杨金水依旧摇着扇子,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深沉的思索,仿佛在掂量赵有禄话里的分量。
严邵庆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感觉自己似乎想简单了些。
这下给赵有禄找到宣泄的口子了,要把积压多年的怨气一股脑倒出来,手指神经质地抠着桌沿:
“还有漂没!朝廷的衮衮诸公,高高在上,只知道每年压下定额的漕粮任务!四百万石!一粒不能少!一粒不能迟!
可他们可曾算过,四百万石漕粮!从江南水乡一路摇摇晃晃到京城,风浪、搁浅、水匪劫道……哪年没点损耗?
可户部那些老爷们,坐在衙门里拨着算盘珠子,损耗定额卡得死死的!超出的部分怎么办?都算在我们这些经手人的头上!逼着我们自己掏腰包去填这无底洞!填不上?好,亏空库银,脑袋搬家!”
赵有禄又猛地灌了一口酒,辛辣的酒液似乎烧灼着他的喉咙和心肺:“还有修船银!漕船年年泡在水里,木头都泡糟了!年年都要大修小补!
可这银子,户部是能拖就拖,能欠就欠!能拨下来三成就算烧高香了!船工们拿不到修船钱,船破了漏水怎么办?沉了漕粮谁负责?
就只能……就只能向过往的船只伸伸手,收点修补费!漕军弟兄们,饷银微薄得可怜,常年漂泊在外,家里婆娘娃娃也要糊口,怎么办?只能夹带点土产私货沿路贩卖!
这些因经费不足导致的被迫贪腐,是下官一个小小的参议能解决的吗?下官能让朝廷加拨银子?还是能变出钱来?”
说到最后,这个微胖的官员竟伏在桌上,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下官坐在这个位置上,天天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贪官!骂蠹虫!骂得祖宗十八代都不得安宁!可这骂名……下官背得冤啊!
下官自己又能落下几个大子儿?大头都填了那些无底洞!填了窟窿,打点了各路神仙,剩下的还不够给手下人发口粮!有时候夜里睡不着,
下官真想真想一根绳子吊死在这钞关衙门的大梁上!一了百了!可想想这临清关一乱,南北断绝的后果下官……下官不敢死啊!呜呜呜……”
几杯酒的猛灌,也不知道赵有禄是真醉还是假醉,那悲凉的哭声在偏厅里回荡,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绝望和心酸。
这哪里像个威风八面的四品大员,分明是个被架在火上烤的可怜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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