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化不开的牛乳,泼在苏州城郊的桑园里,青石板上的露水沾湿了沈砚秋的布鞋,每走一步都带起细碎的凉意。她指尖捏着的半截布片,青灰底色上绣着的云纹细如发丝,在雾里泛着暗光——这料子她认得,去年在苏州府最大的“锦绣庄”见过,名叫“青云纹”,是用三蚕丝混纺的,一匹要五两银子,够寻常农户买半年口粮,绝不是田埂上能随便捡到的物件。
“这针脚密得像蚕吐丝。”周通凑过来,粗粝的指尖小心翼翼捏着布角,对着雾蒙蒙的天光看,“上个月我给我家婆娘扯布,掌柜的特意展过这种,说上面的云纹是用银线勾的边,夜里能反光。”他忽然压低声音,“刀疤脸前阵子在赌坊显摆过件短褂,颜色和这布片一模一样。”
沈砚灵将布片折成方胜结塞进袖袋,指尖触到袋里的桑剪,冰凉的铁柄让思路更清了。她的目光扫过桑园外围那圈酸枣木篱笆,靠近王麻子家后院的那段,三根篱笆桩歪歪斜斜地往外撇,桩头的木刺上挂着几缕深棕色的鬃毛,不是本地马常见的油亮黑鬃,倒像是驴毛——粗硬,带着点土黄色的杂丝。
“王麻子家只有头老黄牛,去年春耕时还断了条腿,哪来的驴?”沈砚秋拔下一根鬃毛,放在指间捻了捻,毛根处还沾着点黑泥,“而且这毛上有煤渣味。”
周通猛地一拍大腿,震得身边的桑叶都落了两片:“对了!刀疤脸那伙人走镖全靠驴队!上回我去码头,见他们赶的驴个个驮着大筐,说是驴比马耐糙,走山路还不打滑。”他攥紧了腰间的铁尺,转身就要往镇上跑,“我这就去堵他们的窝点!”
“等等。”沈砚灵拉住他的胳膊,指了指篱笆外的车辙印。那辙印被晨露泡得发胀,轮距比寻常驴车宽出两指,更奇的是,车轮碾过的泥地里,混着星星点点的黑渣子——是城西煤窑特有的烟煤渣,这种煤燃起来烟大,只有王麻子的煤窑还在烧。
两人顺着车辙往西行,雾气渐渐淡了,露出脚下蜿蜒的土路。到了岔路口,辙印忽然分了叉:一道往南,辙印浅而乱,显然是赶车人急着赶路,车轮碾过路边的石子都没减速,尽头隐约能看见镇上赌坊的幌子;另一道往北,辙印深且匀,车轴压出的沟里还沾着湿泥,直指王麻子的煤窑方向。
沈砚灵蹲下身,用桑剪拨开北行辙印里的泥块,几粒莹白的碎末滚了出来。她捏起一粒放在鼻尖闻了闻,带着淡淡的腥甜——是她前几日送给李桑农的珍珠粉。“李桑农说这是宫里的方子,掺在桑肥里能让桑叶更嫩,昨天还跟我念叨,说只在自家地头撒过。”
“王麻子昨天去借过李桑农的锄头!”周通忽然想起,“李桑农还抱怨,说王麻子还回来时,锄头柄上沾了不少煤渣,裤脚也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泥地里滚过。”
沈砚灵站起身,袖口的布片硌得她手腕发痒:“去煤窑。”
煤窑入口的烟筒正喷着灰黑色的烟,呛得人喉咙发紧。几个光着膀子的工人正往驴车上装煤块,驴车旁拴着三头驴,其中一头灰驴的脖颈鬃毛上,赫然挂着几缕和篱笆桩上一样的深棕色毛发,毛梢还缠着点绿色的桑苗汁液。
王麻子的侄子正蹲在窑口抽旱烟,烟杆是用桑木做的,刻着歪歪扭扭的“利”字。见沈砚秋和周通过来,他慌忙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那只碾烟的鞋,裤脚沾着的泥块里,正嵌着半片桑树叶。
“你……你们来干啥?”他的声音发飘,眼神往驴车那边瞟,“我叔他……他昨天就被官差抓走了,说是偷了赌坊的银子,跟我们煤窑没关系!”
沈砚灵没接话,径直走到灰驴旁边,指着驴车挡板:“这驴是刀疤脸的吧?前几日他还牵着在镇上转悠,说这驴能驮千斤煤。”她忽然提高声音,目光像桑剪一样扎在那侄子脸上,“昨天半夜,是你赶着这驴车,拉着石碾子去碾桑苗的,对不对?你裤脚的泥里有桑苗汁液,袖口沾着的珍珠粉,是我亲手送给李桑农的贡品——你要是不说实话,我现在就去报官,告你偷盗宫贡,按律可是要砍头的!”
那侄子的脸“唰”地褪成了纸色,手里的桑木烟杆“啪”地掉在地上,膝盖一软就跪在了煤渣堆里:“我说!我说!是我叔逼我的!”他的声音抖得像筛糠,“刀疤脸找到我叔,说只要把沈姑娘的桑苗毁了,就让他当煤窑的大掌柜,还分三成利!昨天半夜,我赶着驴车假装失控,把石碾子卸在桑园里……那布片是刀疤脸给的,说事成之后,给我扯一匹做新褂子,说这上面的云纹,其实是他们帮派的记号……”
周通掏出铁链“哗啦”一抖,锁住了他的手腕:“人证物证俱在,跟我们去见官吧。”
沈砚灵望着煤窑上空盘旋的乌鸦,它们的翅膀被煤烟染得发黑,叫起来像破锣。她忽然想起李桑农的话:“地里的事,瞒不过泥土。人做的事,也瞒不过那些带不走的碎渣。”她摸了摸袖袋里的布片,阳光终于穿透了最后一丝雾气,照得那青云纹里的银线闪闪发亮——原来每朵云纹的尾巴处,都藏着个极小的“刀”字,像极了刀疤脸脸上那道疤的形状。
远处传来官差的马蹄声,沈砚秋抬头望向桑园的方向,那里的晨雾已经散了,露出绿油油的桑苗,叶片上的露珠在阳光下滚来滚去,像没被偷走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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