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的账房在正厅西侧,是间朝南的屋子,本该最是亮堂,此刻却被愁云压得喘不过气来。
账房先生周先生正佝偻着背,在算盘上噼啪乱打,算珠碰撞的声音急促又烦躁,像是在跟谁赌气。他面前摊着几本厚厚的账簿,红的蓝的墨迹勾得密密麻麻,看着就让人眼晕。
沈砚秋掀帘进来时,正撞见周先生把算盘往桌上一摔,叹出的气比账房里的灰尘还重:“少爷,这账……没法算了!”
“周先生别急,坐下说。”沈砚秋拉过把椅子,自己先坐下了。他知道周先生是父亲的老伙计,从沈记绸庄开张就在这儿当账房,最是仔细稳妥,能让他急成这样,可见账目确实棘手。
周先生摸出旱烟袋,却忘了点,只是攥在手里转:“您看看这页,是今年春蚕的预算。原本算着东厢房这季能出三百斤茧子,织成云锦能卖三百两银子,除去桑叶、蚕匾、人工的本钱,净赚至少一百五十两。可现在……”他用烟袋锅子敲了敲账簿上的“三百两”,“这三百两成了泡影不说,还得加上昨天买桑叶的二十两,烧病蚕用的艾草硫磺五两,还有……还有您当玉镯的八十两——这前后一折腾,咱们这季不仅没赚,还倒赔了一百多两!”
沈砚秋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被这数字刺得心头一紧。一百多两银子,够寻常百姓过十年安稳日子,也是沈府大半年的家用。他想起母亲留下的那对羊脂玉镯,是外祖父当年给母亲的嫁妆,玉质温润,上面还雕着缠枝莲,母亲生前总说“这镯子能保家宅平安”,如今却为了救急,被他送进了典铺。
“库房里还有多少现银?”
周先生翻开另一本账簿,手指在上面点了点,声音更低了:“原本有二百两,是留着给老爷抓药和夏蚕买蚕种的。昨天付了桑叶定金五两,刚才去典铺赎玉镯……哦不,是当玉镯的银子刚送来,加上那八十两,现在总共是二百七十五两。”他顿了顿,补充道,“可老爷的药快没了,刚才胡大夫来说,下次得用长白山的野山参,那一味药就得上百两。”
沈砚秋的眉头拧成了疙瘩。父亲的咳疾是老毛病,往年吃几服寻常药材就能压下去,今年却缠绵不休,连胡大夫都说是“忧思过度,伤及肺腑”,必须用贵药吊着。
“夏蚕的蚕种呢?”
“还没定。往年都是从湖州的老蚕农那里订,一斤好种要五两银子,咱们至少得订二十斤。”周先生叹了口气,“可现在这光景,别说订种,就算订了,桑叶的事没解决,夏蚕也未必能养活。”
正说着,福伯掀帘进来,手里拿着张纸条:“少爷,这是典铺刚送来的当票。”
沈砚秋接过来,上面写着“玉镯一对,作价八十两,月利三分,限期三月”。他叠好塞进袖袋,指尖触到纸张的粗糙,心里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福伯,府里的下人月钱,能不能先欠着?”
福伯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我去跟大家说,都是跟着老爷几十年的老人了,不会计较的。只是……厨房的米缸快见底了,菜钱也得预备着。”
“我知道了。”沈砚秋站起身,“周先生,你把家里所有能变卖的东西都列个单子,除了爹的书房和母亲的遗物,其他的……但凡能换钱的,都先记下来。”
“少爷!”周先生急了,“那可都是老物件啊!您祖父留下的那套紫檀木桌椅,还有您小时候练字的那方端砚……”
“物件再好,也不如人重要。”沈砚秋打断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只要人在,家业就能再挣回来。要是人都没了,留着物件给谁看?”
周先生看着他年轻却沉稳的脸,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拿起笔,在账簿背面沙沙地写起来。
沈砚秋走出账房,正撞见陈妈端着药碗从父亲的院子里出来,眼圈红红的。
“少爷,老爷刚喝了药,睡着了。”陈妈压低声音,“刚才我听见他说梦话,念叨着‘对不住沈家列祖列宗’……”
沈砚秋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走到父亲的院门外,没进去,只是站在廊下,望着窗纸上父亲佝偻的影子。从小到大,他总觉得父亲是座山,无论遇到什么事,只要父亲在,天就塌不了。可现在,这座山也累了,需要人来撑着了。
“少爷,”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是苏婉。她不知何时站在廊下,手里拎着个小布包,“我刚才在门口听家丁说,您家里……缺钱了?”
沈砚秋回头,见她把布包递过来:“这里面是我绣了半年的绣品,前几日刚卖了,换了五两银子,您先拿着用。”
布包沉甸甸的,里面是几锭碎银子,还有几十枚铜钱。沈砚秋认得,那是苏婉最擅长的“乱针绣”,绣的是苏州的山水,一针一线都透着功夫,五两银子怕是她省了又省才攒下的。
“我不能要。”沈砚秋把布包推回去,“你兄长刚过世,你自己也需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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