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胡安感到胃部翻腾。不是愤怒,而是某种更深层的、近乎生理性的厌恶。费尔南多修士的话像毒药,每一个字都在否定他的存在本质——不仅仅是作为玛雅人的本质,而是作为人的本质。
“从今天起,”费尔南多修士继续说,“我们将定期检查。你们的子女将被要求背诵天主经——用西班牙语。你们将被要求在监督员面前进行日常对话——用西班牙语。我们将审查你们家中是否有违禁的文字材料。”
他的目光突然锁定人群中的某个点。“比如,像这样的东西。”
他举起一件物品。胡安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那是老帕布罗的木片,上面刻着那个“Ajaw”符号。
“这是异教符号,代表虚假的太阳神。”费尔南多修士冷冷地说,“持有它的人已经在接受审判。而你们,如果有人知道类似的东西,现在举报,可以得到宽恕。如果隐瞒,将面临同样的命运。”
死寂。只有远处乌鸦的叫声和风吹过棕榈树叶的沙沙声。
“没有人?”费尔南多修士的微笑像刀锋,“很好。那么记住:从今天起,你们的舌头属于上帝和国王。任何偏离,都将被视为背叛。”
集会解散后,人们沉默地回到各自的茅屋,像被无形的手推着走。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眼神交流。语言本来是他们之间最自然的连接,现在成了最危险的陷阱。
那天晚上,胡安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语言的重量”。
他躺在草席上,试图用玛雅语在心中祈祷——这是母亲教他的,每晚睡前向祖先和自然神灵说几句话。但今晚,那些熟悉的音节卡在喉咙里,像被堵住的泉眼。费尔南多修士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魔鬼的谎言……异端……审判……”
“哥哥?”伊内西亚在黑暗中轻声问,“你醒着吗?”
“嗯。”
“他们真的要禁止我们说……那种话吗?”
胡安知道“那种话”指的是玛雅语。现在连说出这三个字都需要小心。
“在公共场合,是的。在家里……他们说‘鼓励’不说。”
“但如果我们在家里偷偷说呢?”
“伊内西亚,”胡安转身面对妹妹的方向,“答应我,在外面,永远不要说玛雅语。永远不要。就算只有我们两个人,如果不在家里,也不要说。”
“但在家里呢?”
胡安沉默了。在家里?茅屋的墙壁薄得像纸,邻居的咳嗽声清晰可闻。而且新设立的“语言监督员”会是谁?可能是任何渴望得到西班牙人青睐的人——混血监工,虔诚信徒,甚至只是想要减少自家劳役的普通劳工。
“在家里……也尽量说西班牙语。”他终于说,每个字都像背叛,“除非绝对必要,除非确保安全。”
伊内西亚哭了,声音压抑得像受伤的小动物。“但妈妈教我的歌谣……那是玛雅语的。如果我忘了怎么说,我就忘了妈妈的声音。”
胡安感到心脏被撕裂。他想安慰妹妹,想告诉她记忆不会被语言禁令抹去。但他说不出口,因为他自己也在经历同样的丧失:那些梦中的话语,那些仪式中的吟唱,那些阿哈乌爷爷教导的计算——如果不能用玛雅语说出来,它们会不会慢慢褪色,变成没有声音的幽灵?
“我会教你用西班牙语唱类似的歌谣,”他最终说,知道这是苍白无力的替代品,“或者……我们可以创造一种秘密的方式。用西班牙语的词,但按玛雅语的韵律。”
“像密码?”
“像密码。”
这个想法在黑暗中发芽。语言不只是词汇和语法,也是节奏、音调、韵律。如果词汇被禁止,也许韵律可以幸存。如果文字被禁止,也许图案可以传递。如果声音被禁止,也许沉默中的理解可以继续。
第二天,语言禁令开始具体实施。监工曼努埃尔被任命为庄园的“语言监督员”,他显然很享受这个新权力。
“从今天起,”他在晨间训话时宣布,手里拿着一条新鞭子,“我听到谁说玛雅语,第一次警告,第二次鞭打。都听明白了吗?”
人们用西班牙语回答:“明白了,监工大人。”
但习惯是顽固的。在下午的劳作中,一个老妇人弯腰时闪了腰,疼得脱口而出:“?Ay, in yóol!”(玛雅语:哦,我的背!)
瞬间的寂静。所有人都停下动作,看向曼努埃尔。
曼努埃尔慢慢走过去,脸上带着猫捉老鼠的表情。“你说什么,老玛丽亚?”
老妇人脸色惨白,手捂住嘴,摇头。
“我听到你说玛雅语了。”曼努埃尔抽出鞭子,“初犯,十下。趴下。”
“监工大人,我错了,我只是疼得……”
“趴下。”
老妇人颤抖着趴在地上。曼努埃尔挥鞭,第一下就打裂了她背上单薄的衣服,留下鲜红的印记。她咬住嘴唇,没有叫出声。第二下,第三下……到第六下时,她终于忍不住,用玛雅语哭喊了一句:“?Kasbaal!”(可怜可怜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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