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725年雨季末,圣米格尔庄园
老帕布罗失踪后的第七天,庄园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
这种寂静不同于普通的劳作疲惫,而是一种集体屏息——就像猎物察觉到捕食者靠近时,全身凝固,连心跳都试图隐藏。人们照常下田,除草,收割,搬运,但眼神不再交汇,话语减到最少,连咳嗽都用手捂住嘴,仿佛声音本身会成为罪证。
胡安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天从山谷回来后,他像往常一样混入劳工队伍,假装在圣胡安节只是去教堂做了弥撒,然后回屋休息。但第二天清晨,监工曼努埃尔带着两个陌生面孔的修士出现在劳工区时,他就知道事情败露了。
修士不是本地教堂那些相对温和的方济各会修士,而是多明我会的——黑袍,铁十字,锐利的眼睛像解剖刀一样扫过每个人的脸。他们挨家挨户搜查,翻箱倒柜,连茅草屋顶都不放过。在搜查老帕布罗的茅屋时,他们找到了“罪证”:一小块刻有奇怪符号的木片,几颗颜色特殊的玉米粒,还有一本用西班牙语和看不懂的文字混杂写成的手抄本。
老帕布罗没有反抗。当修士把那些东西举到他面前时,他只是安静地点头,承认那是他的。然后他被带走了,手腕被粗糙的麻绳捆住,步履蹒跚但背脊挺直。经过胡安的茅屋时,他们的目光短暂相遇。老帕布罗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温柔的警告:别承认。别暴露。继续。
现在,七天过去了,老帕布罗没有回来。有人说他被关在梅里达的宗教裁判所地牢里;有人说他已经被转移到墨西哥城的监狱;还有更可怕的传言:他已经死了,尸体被埋在无名的乱坟岗,连十字架都没有。
胡安在恐惧和愧疚中煎熬。是他暴露了秘密集会吗?是他在山谷的行动被跟踪,导致多明我会加强对庄园的监控?还是只是巧合,是西班牙人定期“净化行动”的一部分?
更让他不安的是,自从老帕布罗被抓,那些奇怪的梦停止了。不再有山谷,不再有仪式,不再有古老的召唤。夜晚变得空洞,只剩下雨声和远处教堂的钟声。仿佛老帕布罗带走的不只是他自己的身体,还有连接胡安与那个秘密世界的桥梁。
第八天早晨,新的命令下达。
所有劳工,无论男女老少,必须在午饭后到教堂前的小广场集合。庄园主、监工、以及从梅里达来的三名修士将宣布“重要事项”。
胡安和妹妹伊内西亚站在人群边缘。伊内西亚脸色苍白,手指紧紧攥着围裙的边缘。自从老帕布罗被抓后,她几乎没睡,每晚都梦见黑衣修士破门而入,带走哥哥,带走自己。
“没事的,”胡安低声安慰她,虽然他自己也不信,“只是宣布些新规定。可能关于收割,或者税收。”
但他知道不是。因为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的,除了庄园主和修士,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安东尼奥神父,本地教堂的老神父,一个通常温和、甚至对玛雅人有些同情的老者。今天,安东尼奥神父脸色灰败,低着头,不敢看台下的人群。
庄园主首先发言。他是个肥胖的中年人,脸颊通红,说话时总在喘气,仿佛语言是沉重的负担。
“今天召集你们,是为了传达总督大人的新法令。”他展开一卷羊皮纸,上面盖着官方的火漆印,“为了进一步促进信仰的纯洁和文化的统一,从即日起,在尤卡坦全境,玛雅语的使用将受到严格限制。”
人群中响起压抑的骚动。但监工们立刻用鞭子的虚抽声警告安静。
庄园主继续念:“第一,在公共场合——包括田地、市场、教堂、庄园——禁止使用玛雅语。违反者,初犯鞭打十下;再犯鞭打二十下并监禁三日;三犯将移交宗教裁判所处理。”
“第二,在家中,鼓励使用西班牙语。父母应教导子女西班牙语,而非玛雅语。对于坚持在家中教导玛雅语的家庭,将处以罚款和额外的劳役。”
“第三,所有书面材料——包括信件、笔记、标记——必须使用西班牙语或拉丁语。使用玛雅文字将视为异端行为,严惩不贷。”
“第四,每个村庄和庄园将设立‘语言监督员’,由虔诚信徒担任,负责报告违反者。”
念完后,庄园主擦了擦额头的汗,把羊皮纸递给旁边的多明我会修士。那是个瘦高的中年人,鹰钩鼻,薄嘴唇,眼睛像两颗冰冷的燧石。
“我是费尔南多修士,”他用清晰但口音浓重的西班牙语说,“来自梅里达宗教裁判所。我知道你们中有些人会说:‘但我们说玛雅语已经几千年了,这是我们的母语,我们的传统。’”
他停顿,目光扫过人群,像在清点牲畜。
“但我要告诉你们:那不是传统,那是枷锁。那不是母语,那是魔鬼的谎言。玛雅语让你们与真正的上帝隔绝,与文明隔绝,与救赎隔绝。看看你们的生活——贫穷,肮脏,无知。而说西班牙语的人呢?富有,清洁,智慧。这就是证据:语言决定了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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