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97年3月14日,梅里达城外,丛林边缘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玛利亚已经醒了。她躺在简陋的床上,睁眼望着茅草屋顶,听着远处梅里达城传来的第一遍晨祷钟声。钟声穿过三月的薄雾,抵达这间城郊小屋时已变得模糊,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回声。
六十年来,她每天在这个时刻醒来,先计算当天的玛雅历日期,然后起床准备胡安爷爷的草药、食物和日常所需。习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于今天——老人去世后的第一个早晨——她的身体依然按照那个节奏苏醒,只是心脏在意识到空荡的那一刻骤然收紧。
她坐起身,在黑暗中摸索到那本“双重之书”。不需要点灯,这些年来她已经能在脑海中清晰看见每一页的布局。今天,公元1697年3月14日,按西班牙历法。玛雅圣历是……7 Lamat,16 Wo。长期积日12.19.6.1.19。金星位置不变,仍是晨星。月相:新月后第四天。
“7 Lamat,”她低声念道,“星辰之日,象征重生与轮回。”
合适的日子。太合适了,几乎像是胡安爷爷自己选择的——如果死亡可以选择日期的话。
玛利亚起身点亮油灯。昏黄的光晕中,房间显得比以往更空旷,尽管所有的物品都在原处:墙角的木箱,桌上的陶碗,窗台上的蜂鸟玉雕——不,玉雕现在在她手中,她昨晚握着它入睡。还有床上,那个已经冰冷的躯体,盖着她缝制的白布。
她走到床边,轻轻揭开白布一角。胡安爷爷的面容安详如沉睡,甚至带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微笑。那种微笑她以前见过——当老人讲述某个特别美好的记忆时,当他解决了一个复杂的历法计算时,当他说“我明白了”时。这是理解了某种深刻真理后的微笑。
玛利亚将白布完全揭开,开始为葬礼做最后准备。按照他的嘱咐,没有十字架,没有圣像,没有基督教葬礼的任何元素。她要给他一场完全玛雅式的送别——尽管必须在绝对秘密中进行。
首先,她为他穿上那套秘密缝制的传统服装:白色棉布长袍,边缘用靛蓝染出简单的几何图案;腰间系编织腰带,上面有蜂鸟和星辰的纹样;脚上是新编的草鞋。这些衣物如果被西班牙人发现,足以让她被指控为“异端习性的顽固分子”,但她不在乎了。
然后,她开始进行净化仪式。用温水混合特定的草药——配方来自那本医学手稿——轻轻擦拭他的身体。她一边擦拭,一边用玛雅语低声吟唱,不是完整的葬礼颂歌(她只记得片段),而是她自己编的话:
“去吧,时间旅行者。去吧,记忆守护者。你从远古的黎明走来,穿越三千年的风雨,见证文明的每一次呼吸。现在,回到星辰中去,回到大地中去,回到时间的循环中去。”
擦拭完毕,她开始布置象征物。在他的胸口放上那片金黄的玉米叶——来自他保存的那片,如今已经干燥脆弱,但脉络依然清晰。在他的右手放上那块黑色的鹅卵石——来自某个早已被遗忘的圣泉。在他的左手放上那束头发——白色、黑色、灰色交织,现在加入了她的灰白头发。
最后,她犹豫了。蜂鸟玉雕和泰诺陶片,应该放哪一件?两件都是他珍视的物品,两件都承载着承诺和坚持。
她最终做了决定:将蜂鸟玉雕放在他交叠的双手上,玉雕朝向南方。而泰诺陶片——她决定保留。不是出于私心,而是因为胡安爷爷说过:“陶片要传递下去。让未来的人知道,我们计算时间直到最后一天。”
晨光微露时,何塞来了。他是玛利亚信任的少数几个人之一——一个五十岁的混血木匠,母亲是玛雅人,父亲是西班牙士兵。何塞沉默寡言,但手艺精湛,更重要的是,他懂得什么时候该问,什么时候不该问。
“都准备好了,玛利亚阿姨。”他低声说,眼睛避开床上的遗体,“棺材很简单,按您的要求,没有装饰,只是松木。马车在外面。”
“谢谢你,何塞。”玛利亚将一个小钱袋递给他——里面是她多年积蓄的一部分,“还有……今天看到的一切……”
“我什么都没看到。”何塞接过钱袋,没有数就塞进怀里,“我只是帮一个可怜的老人下葬,按基督徒的仪式。对吗?”
“对。”
两人合力将遗体抬入棺材。棺材确实简单,但做工结实,木料厚实。何塞钉上棺盖时,玛利亚别过头去,那钉锤敲击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敲打在她的心脏上。
葬礼队伍简单到近乎寒酸:一辆老旧的马车,拉车的是一匹同样老迈的马,何塞驾车,玛利亚坐在棺木旁。他们选择清晨出发,这时大多数人还在睡眠或晨祷中,街道上空旷寂静。
马车缓缓驶出梅里达城,穿过刚刚苏醒的市集,穿过殖民者的庄园,最终进入城外的丛林地带。这里的道路越来越窄,越来越崎岖,树木逐渐茂密,西班牙人的影响也逐渐稀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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