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四年,八月二十,大朝。
高公公尖利的声音回荡在紫宸殿:“宣——户部尚书柳彦卿,上《税制革弊疏》——”
柳彦卿出列,手捧奏疏,一步步走向御阶。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些目光——惊愕、审视、嘲弄、忌惮、以及……冰冷的敌意。他深吸一口气,在御阶前跪下,将奏书高举过头顶。
景和帝使了个眼色,高公公接过奏疏,呈上御案。景和帝没有立刻翻看,而是看向柳彦卿:“柳卿,此书所陈何事?”
“回陛下,”柳彦卿声音平稳,却清晰地传遍大殿,“臣奏请改革税制,清理积弊,以纾民困,以实国帑。”
“哦?”景和帝挑眉,“具体如何?”
柳彦卿便将疏中“五大弊”、“五策”及“江淮试点”之请,择要陈述。他语速不快,但条理清晰,数据确凿,尤其提到田赋不公、商税苛重、专卖中饱时,不少出身寒微或素有清名的官员,已是暗暗点头。
然而,他话音刚落,反对之声便如潮水般涌来。
“荒谬!”首先发难的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贽,他是江南豪族出身,须发皆张,“清丈田亩?自太祖定鼎,田亩版籍已成定制,岂可轻动?此必扰民!分等计征,更是祸乱之源!富者田多,乃勤劳所得,或祖上荫功,岂可因田多而重税?此非奖懒罚勤,坏我朝立国之本乎?”
“李大人此言差矣。”柳彦卿尚未开口,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韩文渊出列反驳,“田赋之本,在于公平。今富者阡陌相连,赋税极轻;贫者无立锥之地,反负重担。长此以往,民穷则国弱,何谈立国之本?清丈田亩,正是为了还赋税之公平!分等计征,亦是量能而赋,天公地道!”
“那商税归并,一税通行,更是荒唐!”户部右侍郎郑有光急不可耐地跳出来,“各地钞关,乃朝廷重要税源,更是监管商旅、稽查私货之要地。若归并撤销,税银从何而来?私盐、私查、违禁之物如何稽查?此策若行,必致商旅猖獗,国库顿空!”
“郑侍郎掌管户部多年,莫非不知重复征税之害?”柳彦卿冷冷看向他,“货物行百里,纳税数次,成本陡增,物价腾贵,最终仍是百姓受害。商人无利,则通商不畅,税源反竭。归并关卡,简化税制,看似减税,实为轻徭薄赋,藏富于民,民富则商通,商通则税广。此乃长远之计,岂是鼠目寸光之辈所能解?”
“你!”郑有光被噎得满脸通红。
“还有那‘摊丁入亩’!”礼部侍郎王庸厉声道,“丁银乃人丁之税,自古有之。并入田赋,无地者不纳银,那朝廷岁入从何而来?岂非变相鼓励游惰,使天下人皆不愿纳丁?此策若行,纲常紊乱,户籍败坏,国将不国!”
“王侍郎!”柳彦卿声音提高,带着怒意,“丁银之害,犹胜虎狼!贫家添丁,本是喜事,却因丁银而愁苦,乃至有溺婴、逃户之惨剧!将丁银匀入田亩,有田者纳,无田者免,正是体恤贫苦,稳固户籍!难道在王侍郎眼中,逼得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才是‘纲常’、才是‘为国’吗?!”
“你……你强词夺理!”王庸气得浑身发抖。
朝堂之上,顿时吵成一团。反对者多引经据典,扣上“变乱祖制”、“祸国殃民”的大帽子。支持者——主要是韩文渊、李文山等清流及部分务实官员则据理力争,抨击现状。
景和帝高坐龙椅,冷眼旁观,始终未发一言。直到争吵渐歇,他才缓缓开口:“众卿所言,朕已悉知。柳卿。”
“臣在。”
“你奏疏中言,欲于江淮先行试点。朕问你,若在江淮试行新税,可能保证税赋不减,民生不扰,局势不乱?”
此言一出,满殿目光再次聚焦柳彦卿。这是最关键的一问——若试点失败,一切皆休。
柳彦卿挺直脊背,朗声道:“臣愿立军令状!若江淮试点,一年之内,国库所入不低于去岁,且民怨有所缓解,商路较前畅通,则请陛下准予逐步推行。若反之,税入锐减,民乱频生,臣……愿自请罢黜,以谢天下!”
“好!”景和帝击案,“柳卿既有此心,朕便准你所奏!即着户部尚书柳彦卿,全权负责江淮税制革新试点事宜。江淮三省官员,悉听调遣。所需人手、章程,由你拟定,报朕御批。试点以一年为期,朕,等着看你的成果!”
“臣,领旨!谢陛下!”柳彦卿深深叩首。
“陛下!三思啊!”郑有光、王庸等人急呼。
“朕意已决!”景和帝站起身,目光扫过群臣,不怒自威,“税制之弊,积重难返,非猛药不可去疴。柳卿勇于任事,朕心甚慰。尔等既食君禄,当思报国。若觉柳卿之法不妥,可另献良策,但若只因私利而阻挠革新……”他顿了顿,声音转冷,“便是与朕,与天下百姓为敌。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退朝的钟声响起。柳彦卿在众人复杂难言的目光中,缓缓走出紫宸殿。阳光刺眼,他抬手遮挡,才发现手心全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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