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彦卿将自己关在户部衙门的廨房里,几乎足不出户。他带着几名绝对信得过、从吏部带来的书吏,一头扎进了浩如烟海的陈年账册之中。
越看,越是心惊。
盐税账目,漏洞百出。两淮盐场年产盐额与实收盐税对不上,差额高达三成,这些“消失”的盐,去了哪里?茶引发放混乱,许多银票最终落入了与权贵有千丝万缕联系的“茶商”手中,他们低价购入,高价卖出,利润大半中饱私囊。商税账册更是糊涂账,各地钞关——征税关卡上报的数目与商人实际缴纳的,往往相差数倍。
而田赋丁银的册子,更是触目惊心。玉京周边,许多“万亩良田”在册上登记为“贫瘠山地”,税率极低。江南富庶之地,拥有良田千顷的豪绅,其名下田产竟能“合理”地分散到数十个远房亲戚、甚至家奴名下,每户都不超过“免税”额度。而真正耕作的佃户、自耕农,却承担着最沉重的赋税。
“积弊至此,国何以堪?”柳彦卿放下账册,揉着刺痛的太阳穴。
“大人,”心腹书吏低声禀报,“右侍郎郑大人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商。”
郑有光,户部右侍郎,赵有年的心腹,在户部经营十五年,门生故吏遍布。柳彦卿上任后,他表面恭敬,实则处处掣肘。
“请他进来。”
郑有光满脸堆笑地进来,手里捧着一本册子:“尚书大人,这是下官整理的‘下半年国库用度预估’,请您过目。边军饷银、漕运修缮、宫中用度……样样紧要,可国库……唉,难啊。”
柳彦卿接过,扫了一眼,数目庞大,但列支模糊。“郑侍郎,这些用度,可有细目?比如边军饷银,各镇分别多少?漕运修缮,哪段河道,用料几何?”
“这……往年皆是如此预估,具体用度,兵部、工部还会有详细奏请。”郑有光滴水不漏。
“往年是往年。”柳彦卿放下册子,“从今年起,户部拨款,需见详细预算,事后需有核销。每一文钱,都要花在明处。另外,盐茶专卖的账目,我看问题不小。即日起,暂停新发盐引、茶引,待账目厘清再说。”
郑有光笑容一僵:“大人,这……盐茶乃朝廷重要税源,骤然停止,恐生变乱。且各地盐商、茶商已预付货款,若不能及时提货,必生事端。再者……许多引票,已由宫中贵人、朝中同僚预定,这……恐难收回啊。”
这话软中带硬,既是威胁,也是提醒。
“预付货款,可暂存户部,厘清后多退少补。宫中、朝中预定……”柳彦卿抬眼,目光平静却带着压力,“可有陛下旨意,或衙门公文?若无,便是私相授受。郑侍郎,你说,是这些‘私相授受’要紧,还是国库空虚、边关无饷要紧?”
郑有光脸色发白,讪讪退下。
柳彦卿知道,这只是开始。他触及的利益太深,反扑会很快到来。
他不再等待,开始依据妹妹的草案和查账所得,起草那封注定要震动朝野的《税制革弊疏》。白天查账、应付部务,夜晚挑灯疾书。每一组数据,都反复核对;每一条建议,都仔细推敲其可行性、可能遇到的阻力及应对之策;对江淮试点的步骤、人员、监督,更是规划得细之又细。
他还要秘密联络几位志同道合的同僚——都察院的铁面御史韩文渊(曾一起扳倒周延),翰林院以清贫耿直着称的学士李文山,以及因在江淮推行“考成法”而与柳彦卿结下战斗情谊的扬州知府刘靖。
八月中,一封厚厚的、凝聚了柳彦卿数月心血、也凝聚了柳念薇跨越时空智慧的《请行税制革弊疏》,终于完稿。
疏文开篇,便以详实数据,揭露当前税制五大弊:“田赋不均,富者轻而贫者重,一也;商税烦苛,重复征收,通商受阻,二也;专卖之利,尽归中饱,国库空虚,三也;丁银摊派,民不堪命,四也;账目混乱,侵吞成风,五也。”
接着,提出改革五策:“一曰清丈田亩,分等计征,设起征点,损有余补不足;二曰厘定商税,归并关卡,一税通行,轻税广征;三曰整顿专卖,引入竞标,去贪腐,增国帑;四曰试行‘摊丁入亩’,将丁银匀入田赋,无地者不纳银;五曰规范账目,预算核销,出入明晰。”
最后,恳请“于江淮一地,先行试点,以观成效。若果有利国利民,再推及全国。”
疏文写罢,柳彦卿已瘦了一圈,眼下乌青,但目光灼灼。他知道,这封奏书一旦递上,便再无回头路。
“大哥,写好了?”柳念薇的声音传来。她端着一碗冰糖莲子羹进来,看见兄长憔悴的模样,眼中闪过心疼。
“写好了。”柳彦卿将奏书递给她,“你看看,可还有疏漏?”
柳念薇仔细看完,沉默良久。【大哥真是下了苦功,数据、逻辑、文辞、策略,几乎无可挑剔。】她心里赞叹,【但这就像在满是鲨鱼的海里滴血,血腥味一旦散开……】
“完美。”她抬起头,眼神复杂,“大哥,此疏一上,你便是天下豪强权贵的公敌。从此,明枪暗箭,恐无宁日。”
“我知道。”柳彦卿笑了,笑容里带着疲惫,也带着决绝,“可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父亲常教导我们,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我既在其位,若只因惧怕明枪暗箭,便坐视黎民苦税、国库空虚,那我读这圣贤书,又有何用?”
他接过莲子羹,慢慢吃着:“而且,不是还有你们吗?有三弟在边关擎着天,有二弟商路赚着钱,有你在后方出着主意……我们柳家人,心在一处,力往一处使。这难关,未必闯不过去。”
柳念薇眼眶微热,重重点头。
八月二十,大朝。
柳彦卿出列,双手高举奏疏:“臣户部尚书柳彦卿,有本启奏。为纾民困,充国用,臣冒死拟就《税制革弊疏》一道,伏乞陛下御览!”
满殿寂静。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道厚厚的奏疏上。
风暴,终于要登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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