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在归龙山破庙的断瓦上敲打着,声音空洞而绵长,像是老天爷也在为这混乱的人间落泪。刘克范蹲在断壁残垣下,目光粘在檐角坠落的雨线上。那浑浊的水滴不知疲倦地砸在殿前的青石板上,硬生生凿出个不大不小的浅坑。坑里的积水浑浊翻滚,倒映着他自己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脸,还有身后殿宇倾颓的轮廓,恍惚间,他觉得这小小的水洼里,竟盛着整个破碎的中国。
“刘先生,林师父熬了药粥,您趁热喝一口吧。”
少年通贤是山神庙的庙童,不知哪年被人遗弃在庙里。他提着个旧竹篮从破败的偏殿转出来,湿透的蓑衣沉重地搭在瘦削的肩上,走动间甩出一条条水珠的弧线。他口中的“林师父”就是这归龙寺仅存的老僧,瞎了右眼,脾气古怪,却总念叨着“老天爷收了我一只眼珠子,倒叫我心里头更敞亮了”。
刘克范默默接过通贤递来的粗陶碗。碗沿粗糙,碗里飘出些许温热和一股熟悉的药气,当归的沉郁混着茯苓的淡苦。这味道猛地勾出一个人影——傅鉴飞,武所城里济仁堂那位清矍的中医,总爱捻着胡须说些“气血清则神明自生”的道理。三个月前那个天崩地陷的雨夜,逃出武所城时,若不是济仁堂后门檐下那盏油灯,昏黄灯火在泼天暴雨中始终未灭,像浑浊漩涡里唯一的光标,他们这几条命,怕是早沉在汀江冰冷湍急的浊流里,成了河神爷的点心。
“丁先生……还是吃不下么?”刘克范瞥见碗底沉着两枚难得的红枣,在这荒山野寺,已是极金贵的补品。他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石头。
通贤摇摇头,瘦小的身子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今早又吐了三回,黄胆水都呕出来了……林师父悄悄看过,说这脉象,怕是……”他猛地住了嘴,眼神惊惶地闪向殿柱那边。
刘克范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丁南芝正扶着那根朱漆剥落殆尽的殿柱艰难地挪步过来。曾经武所城里最俊俏、最有精神的女教员,如今裹着一件通贤那儿借来的宽大得不像话的灰布棉袍,空落落地挂在那副几乎只剩骨架的身子上。唯有小腹那里,倔强地微微隆起一个不容忽视的弧度,在袍子下显出些许生机。她走得慢,每一步都像是耗尽力气,雨水顺着她额前散乱的湿发淌下,滑过苍白得透明的脸颊,最后在凹陷的锁骨窝积成一小汪浑浊的水。
这情景,让刘克范心头猛地一刺,瞬间被拉回到那个浸泡在暴雨、血腥和死亡的夜晚。乌篷船在浊浪滔天的汀江上颠簸如一片枯叶,身后的武所城方向,枪声和火光撕破雨幕。丁南芝浑身湿透,紧挨着他,在船身一次剧烈的晃动中,她下意识伸手死死抓住船舷稳住自己,另一只手却始终紧紧护在胸前。借着闪电刹那的惨白光亮,刘克范看清了——她的蓝布短衫早已湿透紧贴在身上,衣襟内侧,赫然用防水的油布仔细包裹着一本厚厚的册子。那是《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封面下,隐约透出密密麻麻的墨迹。他知道那是什么——武所明德学校最后的学生名册。二十七个名字,是她用娟秀的字迹一一抄录。而此刻,在名册晦暗的想象里,已有十八个名字被无形的朱砂狠狠划去,那都是些鲜活的少年脸庞,此刻或许正漂浮在汀江某个阴冷的漩涡里。
“喝点吧。”刘克范把手里那碗尚且温热的药粥递过去,目光扫过她搭在陶碗边沿的手——几根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指甲缝里残留着洗不净的墨痕。那是前天帮林师父抄录残存经卷时留下的印记。
丁南芝双手捧住粗陶碗,指尖传来的温热让她微微一颤。她低下头,看着碗里暗沉沉的粥汤,嘴角竟艰难地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极其微弱、几乎看不出是笑意的表情:“当归补血,最宜……”话未说完,她猛地转过头去,肩胛骨在宽大的灰布棉袍下剧烈地耸动起来,像一只翅膀被折断后仍在拼命挣扎的鸟,无声地承受着强烈的恶心。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故意踏得很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哗啦哗啦踩着泥水冲进了摇摇欲坠的庙门。
“先生!先生!”通贤顶着破斗笠的身影冲进院子,身上的蓑衣还在往下淌水线。少年脸上混合着雨水、泥点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蓝玉田的兵撤了!早上路过山下渡口,看见新贴的告示!说……说王光烈勾结赤匪,证据确凿,已被就地正法了!人头……人头就挂在城门口示众!”
刘克范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根绷得太久的弦瞬间崩断。他手里那半截用来扒拉粥的竹筷,“啪”地一声,生生断成两截,尖锐的断茬刺得他掌心一痛。
王光烈……王光烈!
那个抓林心尧的连长,指挥士兵抬着林心尧押赴刑场的恶徒,就这样……成了一具无头的尸体,悬挂在杭城那沾满血污的城门楼上示众?
这蓝司令是下的什么棋?
刘克范眼前有些发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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