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所城的秋日,总浮着一种异样粘稠的气息。武所城深陷于闽西褶皱山峦之中,灰黑的城墙被一夏烈日炙烤得干裂卷皮,城下溪水却依旧枯瘦浑浊,缓慢流淌,携着两岸枯草碎叶,如同大地一道溃烂的伤口。济仁堂那褪色的靛蓝布招子,被秋风撕扯着,在城门口上方有气无力地拍打。风掠过城头残破的雉堞,呜咽盘旋,捎带来城外野地焚烧稻梗的焦糊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铁锈般的腥气,悄然浸润着城中每一寸不安的瓦楞与尘土。
傅鉴飞的手指在药柜冰凉光滑的木格子上滑过,指腹感受着不同药材细密各异的纹理。他取出当归,指尖捻过几片干枯的根块切片,分量需得精准。不远处,药碾子发出沉重单调的吱呀声,小学徒泽生正俯身用力碾着坚硬如铁的何首乌块根,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背脊单薄的衣衫透出一小块深色汗渍。药房里弥漫着甘草根的微甜、黄连的苦冽、以及经年累积的种种草木尘土混合而成的复杂气息,如同沉厚的帷幕,隔绝着门外的喧嚣,又似乎被门外隐约的混乱撕扯着,无法真正宁静。
“泽生,”傅鉴飞唤了一声,嗓音沉静如常,将配好的几味药包入桑皮纸中,“去灶间看看蕴芝煎的那副安神汤,火候差不多了便取来,东街张阿公等着急用。”
“是,先生。”泽生抬起袖子擦了把额角的汗,应声而去。少年的脚步在药铺略显空旷的青砖地面上敲出清晰的回响。
药铺的宁静被一阵由远及近的纷乱马蹄声踏碎。那声音急促、杂乱,带着不容分说的蛮横,迅速迫近,最后在济仁堂门前戛然而止。傅鉴飞放下手中药包,走到临街的铺面门口。只见几个身着五花八门、沾满泥污汗碱土布短打的汉子,簇拥着一个浑身血迹、衣衫破烂不堪的人,踉踉跄跄冲进城来。被搀扶的人一条手臂软软地垂着,随着奔跑无力地晃动,半凝固的暗红血块沾在撕破的袖子上,格外刺眼。他们身后,三匹同样气喘吁吁、口吐白沫的马匹由人牵着,马蹄在干燥的土道上踏起一阵呛人的黄尘。
“郎中!傅先生!救命啊!”为首一个方脸汉子嘶声喊道,声音因极度的惊惧和疲惫而变了调,如同钝刀刮过粗粝的砂石。他肩上那破布条挂着的臂章,早已辨不清原本的颜色和字样,只剩下污黑一片。
泽生刚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深褐色的药汤从灶间出来,差点与这伙人撞个满怀,惊得手一颤,滚烫的药汁溅出几滴,灼在手背上,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气,碗却稳稳端住了。
“快!抬进来,放竹榻上!”傅鉴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瞬间压过了堂内所有的嘈杂。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过伤者——那手臂的伤处极为可怖,显然是被某种钝器击中后又被拖行所致,皮开肉绽,白森森的臂骨断裂茬口在血肉模糊中若隐若现,伤口边缘沾满泥土草屑。
药铺里顿时弥漫开更浓重的血腥与汗酸气。汉子们七手八脚将伤者安置在平日诊脉用的竹制长榻上,那人虽已陷入半昏迷,剧痛仍让他躯体无意识地抽搐,喉咙里发出断续压抑的呻吟。
“咋回事?”泽生放下药碗,一边麻利地打开药箱取出白布带和铁剪子递给傅鉴飞,一边忍不住问那方脸汉子,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惊疑,“这……这伤得不轻啊!”
“造孽啊!”方脸汉子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药柜上,震得几个陶罐嗡嗡作响,他双目赤红,血丝密布,仿佛要滴出血来,“钟魁!是钟魁那黑心的狼崽子!”他指着躺在榻上的伤者,声音因仇恨而颤抖,“这是我们钟冠勋团总的亲随!就在城东三十里的酸枣坡!钟魁那狗贼,假意请我们团总吃酒议事,席上摔杯为号,埋伏的人马就冲了出来!长枪短炮对着我们自己人打啊!”他急促地喘着粗气,像是胸膛里堵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团总他……当场就没了……兄弟们拼死护着我俩冲出来报信……剩下的兄弟……”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只痛苦地抱住头,指甲深深掐进乱蓬蓬的头发里。
傅鉴飞的手稳稳地清理着伤口深处的泥沙污物,动作利落,铁剪剪开粘连皮肉的破碎布片,镊子夹出嵌入血肉的草屑碎石。他的动作没有一丝迟滞,但眼神却沉暗下去。钟冠勋?那个在武平一地也算有些头脸、平日里颇讲些排场和规矩的地方民团头领?竟如此轻易地被人设宴诱杀,连手下几十号人枪也一朝覆灭?他抬眼瞥了一下那汉子腰间挂着的、沾满泥污和可疑深褐色印记的德国造驳壳枪皮套——这曾是钟冠勋部区别于寻常土匪、赖以自傲的标志。六十条快枪!这念头像冰冷的蛇,倏地窜过傅鉴飞的脊背。钟魁,这个蓝玉田前独立连长的名字,此刻带着血腥的锋刃,狠狠地楔入了武所人的日常。
“酸枣坡……”泽生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似乎竭力想从记忆深处挖出什么,“就是东边山坳里那几棵老酸枣树的地方?钟团总……不是挺威风的么?上个月还见他带着护兵骑着马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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