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极阁的晨露总比别处凉得浸骨,顺着雕花窗棂上缠枝莲纹的沟壑滚落,砸在青玉石阶上碎成星子般的银珠,像谁忍了整夜的泪,连坠地都轻得怕扰人。慕容景行守在苏沅芷的紫檀木病床前,指尖悬在她微凉的手背上三寸处,迟迟不敢落下——那双手曾执三寸银针穿花绕指,在瘟疫蔓延时于生死线抢回无数性命,指腹常年碾药,总凝着芷草的清苦香气。可如今,这双手苍白得像褪尽墨色的宣纸,指节细得硌眼,唯有腕间那道为护孩童挡下魔物利爪的旧疤,还凝着浅粉的余温,在一片素白中刺得人眼仁发疼。床幔低垂,绣着的云纹被晨风吹得轻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面上,佝偻得像株被霜打蔫的竹。
窗外天光从鱼肚白渐次染成暖金,透过蒙着细纱的菱花窗筛下斑驳光点,落在苏沅芷紧闭的眼睫上,给她毫无血色的肌肤镀上一层虚幻光晕,倒显得不那么死气沉沉。慕容景行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背脊挺得如枪杆般笔直——这是他多年习武养成的习惯,哪怕崩溃到极致也不愿露半分颓态,可周身散着的化不开的颓败气却骗不了人,眼底红血丝像蛛网般从瞳仁蔓延到眼角,显然是枯坐了整夜。灵草园的厮杀声仿佛还在耳廓震荡,丁玄英那淬了毒似的狂笑、石坚震裂喉咙的嘶吼、百姓惊惶的哭嚎交织成乱麻,最后都揉碎在苏沅芷昏迷前那句气若游丝却字字千钧的嘱托里:“景行,守住玄都,守住他们。”他伸出手,指尖刚触到床幔的丝绸,就像被烫到般缩了回来,喉结剧烈滚动着,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守住?”良久,他喉间才滚出低哑的呢喃,声音沙得像被砂纸反复磨过,连咽下去的气都带着苦杏仁般的涩味,“我连你和丹朱都护不住,又凭什么去守一座城的人?”话音落下,殿内静得只听见苏沅芷微弱的呼吸声,还有他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想起自己接任穹之灵主事人那天,在灵脉井前对所有弟子立誓,要以正脉灵力护玄都周全,那时夏丹朱举着焚天枪站在他身侧,笑得张扬:“景行,我帮你一起守。”苏沅芷则温温柔柔地递来一瓶清心丹:“万事小心,我在后方给你们疗伤。”可如今,誓言犹在耳畔,并肩的人却一死一伤。
话音未落,胸口的火脉结晶突然传来尖锐的灼痛,像有团细小的火苗在皮肉下疯狂灼烧,仿佛在驳斥他的自弃与懦弱。那枚鸽蛋大的赤金色结晶嵌在他心口,是夏丹朱用半条灵脉为他炼化的救命符——三年前他在黑风魔窟围剿魔主时,被魔将的腐骨爪重创,灵脉断得像朽木,连呼吸都带着灵力溃散的剧痛。是夏丹朱不顾众人阻拦,以自身火脉本源为引,耗损十年修为,在寒玉鼎中炼了七天七夜,才为他凝结出这枚能护心脉、稳灵力的结晶。此刻结晶的金光忽明忽暗,暖金色的光晕里竟缠上一丝极淡的灰雾,像被浊气啃噬的前兆,那灰雾每蔓延一分,慕容景行的心就沉一分,看得人心里发紧。
慕容景行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刺痛让混沌的思绪裂开道缝。记忆如决堤的洪水奔涌而来,全是夏丹朱殒命时的惨烈画面——灵脉井旁的血色漫过她的战靴,染红了焚天枪的枪缨,那杆陪伴她十年的长枪,枪尖还死死插在魔将流脓的头颅里,枪身震颤着发出悲鸣。她却像断线的风筝般向后倒去,火红色的劲装浸在黑浊的井水里,像朵燃尽最后光热的凤凰花。他策马狂奔赶到时,她躺在冰冷的泥水里,半边脸颊都被浊气熏得发黑,连完整的句子都吐不出,只剩枯瘦却有力的手指死死攥着他的手腕,指腹几乎要捏碎他的骨节,涣散的瞳孔里还燃着最后一簇不甘的火光:“景行,别让……别让玄都的百姓,成了魔物的口粮……”话音未落,她的手就无力地垂了下去,焚天枪“哐当”砸在井沿上,溅起的黑泥水落在她睁着的眼睛上,像是为她合上了不舍的凝望。
“我到的时候,还是晚了。”慕容景行抬手按住胸口,火脉结晶的灼痛越来越烈,几乎要烧穿他的脏腑,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那一天的细节,每一个“如果”都像刀子般剜着他的心,“如果我能早半个时辰识破秦玄渚在城西的调虎离山之计,如果我能快些冲破魔雾的封锁,哪怕只是快一炷香的功夫,如果那些拦路的杂兵没缠住我的马蹄,没让我的坐骑惊惶失措……丹朱,你是不是就不会死在这冰冷的井边?是不是就不会连一句完整的遗言都来不及说?”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融在空气里,只剩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床榻上的苏沅芷似是感应到他的悲恸,眼睫轻轻颤了颤,像蝶翼掠过平静的水面,却终究没能睁开眼,原本就微弱的呼吸反而又弱了几分,胸口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慕容景行慌忙探向她的鼻息,指尖触到那丝若有若无的温热,悬着的心才稍稍松了口气,可指尖的凉意却顺着经脉爬遍全身——苏沅芷的昏迷,他同样难辞其咎,甚至比失去夏丹朱更让他愧疚,因为他明明有机会阻止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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