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天光吝啬地透过薄云,院角的丝瓜藤上,露珠沉甸甸地悬着,仿佛也承载了心事。顾安家的堂屋却早早亮起了昏黄的灯光。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锅里熬着粘稠的白粥,空气里弥漫着米香,却也缠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紧绷感。
大姑顾然换上了她最体面的一套衣物——一件洗得发白、袖口磨损却浆洗得挺括的藏蓝色涤卡外套,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磨掉了漆的旧发卡紧紧别在脑后。她坐在桌边,双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灯光下,她本就偏黄的脸颊更显灰暗黯淡,眼下的乌青像是浓墨画上去的。她努力想对围着她忙碌的弟媳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容,嘴角却僵硬地牵不起一个像样的弧度。
“姐,粥好了,趁热喝点,垫垫肚子,去医院的路上还长着呢。”顾安的母亲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白粥,轻轻放在大姑面前,声音放得格外轻柔。
大姑喉咙动了动,勉强点点头,拿起勺子,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粥在碗里晃荡了几下,她才舀起一小勺,慢慢送到嘴边,只抿了一小口,便放下了,仿佛那温热的粥水也灼得她难以下咽。
“吃不下?”顾沛坐在桌子的另一端,闷闷地抽着旱烟杆,劣质烟叶的辛辣味在微凉的晨雾中弥散。他今天也罕见地换下了常年沾着泥星子的劳作服,穿了一件半旧的灰色涤卡中山装,领口扣得严实,显得比平日精神些,却也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凝重。作为弟弟,大姐的身体状况像块巨石压在他心头,沉甸甸地坠着。他看着姐姐那憔悴的侧影,眉头锁成了深深的沟壑。
“没事……就是……太早了,没胃口。”大姑的声音干涩沙哑,眼神飘忽不定,下意识地又抬手按住了右肋下方,这个按压的动作几乎成了她近几个月无意识的习惯。
顾安的心也被揪紧了。昨夜辗转难眠,顾大海支书那斩钉截铁的“必须查!”和大姑最后那声带着哭腔的“我去……我去查吧……”反复在他脑海里回响。他期盼着检查能揪出病根,尽早治疗,却又被那未知结果的巨大黑影紧紧攫住。他走到大姑身边,蹲下来,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背,那粗糙的皮肤下骨节分明:“姑,别怕。县医院设备好,医生有经验,一定能看清楚。咱们早点去,人少,不用等太久。”
“嗯。”大姑低低应了一声,指尖的冰凉透过皮肤传到顾安手心。
门外传来熟悉的自行车链条摩擦声,是大姑父李德成载着顾峰到了。大姑父也换了件干净的卡其布褂子,胡子刮得露出青皮,但脸色依旧紧绷如铁,浑浊的眼睛里混杂着深切的担忧、难以掩饰的焦虑,以及一丝对即将掏出去的、数目不详的医药费的本能疼惜。顾峰则是一脸少年人特有的紧张混合着一种被委以重任的使命感,跳下车就喊:“姑,爸,大伯,车借好了,咱们走吧?”
一辆沾满了泥点的农用三轮车停在院外,是顾峰天没亮就从村里跑运输的堂叔家借来的。这将是他们奔赴县城医院的唯一交通工具。
天光终于大亮,三轮车引擎“突突突”地嘶吼着驶出顾家村,在坑洼不平的乡间土路上剧烈颠簸。初夏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和田野特有的青草气息,吹拂着车上每个人的脸,却吹不散那份凝重。顾安和大姑裹着一条薄毯,坐在车厢里铺着的厚厚稻草垫上,顾沛和大姑父挤在前面的驾驶座旁,随着车身晃动而摇摆。顾峰则坐在车厢尾部,背对着行驶方向,警惕地看着后方扬起的尘土,像个忠诚的哨兵。
车厢里异常沉默。大姑闭着眼,随着每一次颠簸轻轻摇晃,眉头始终紧蹙着,仿佛在与体内的不适无声抗争。顾沛和大姑父偶尔低声交谈几句,话题刻意绕着田间地头的活计、今年的雨水,小心翼翼地回避着那个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话题——那即将到来的检查和未知的结果。顾安的目光则越过车厢板,落在车外飞速后退的田野上——那片片刚插下不久的翠绿秧苗,零星的柑橘树果园,远处起伏的黛色山峦。这片祖祖辈辈扎根的土地,此刻却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人的生命,在无声无息袭来的病痛面前,竟如此脆弱,如同风雨中飘摇的秧苗。
颠簸了近两个小时,县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里。灰扑扑的楼房渐多,道路也变得宽阔平坦起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嘈杂的喧嚣对于习惯了乡村宁静的一家人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迫和疏离。
县医院高大的门楼威严地矗立着,“人民医院”几个红色大字在白底映衬下透着一股冰冷的理性和不容置疑的权威。门口早已排起了蜿蜒的长队,各种口音、各种表情的人汇聚在此,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汗味,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焦灼”的气息,几乎凝固了空气。
挂号、排队、等待……繁琐而磨人的过程缓慢地消磨着时间和所剩无几的耐心。顾安像只不知疲倦的陀螺,跑前跑后,填表格,抢着付了挂号费(大姑父下意识地想掏钱,被顾安按住了手),询问流程。顾沛和大姑父则负责紧紧护着大姑,在熙熙攘攘、座椅冰凉的候诊区艰难地寻找一个能落脚的地方。塑料椅子冰冷坚硬,坐满了形容枯槁、愁眉不展的人们。大姑的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手紧紧抓住旁边弟弟顾沛的胳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每一次诊室门“吱呀”一声打开,护士喊出一个陌生的名字,她的身体都会不自觉地剧烈绷紧一下,仿佛那是在召唤自己。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