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泻地,无声地流淌过四合院高低错落的屋瓦,在青砖地面上投下片片斑驳而清晰的暗影。白日里的喧嚣与躁动,此刻早已沉淀下来,融入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各家各户的灯火大多已然熄灭,只有偶尔传来的一两声梦呓或孩子的夜啼,更添几分寂静。
然而,在这片沉寂之中,院角那间由废旧仓库改造的合作社临时作坊,却依旧顽强地透出几缕昏黄的光线,如同黑夜中不肯熄灭的星火。隐约的,还能听到里面传来压低的交谈声、工具轻碰的细响,那是于莉带着刘光天、周桂花等几个生产骨干,在加班加点地赶制“前进”收音机厂那五百个外壳的紧急订单。新的机遇带来了新的压力,也燃烧着他们前所未有的干劲。
易中海披着一件半旧的深色棉外套,悄无声息地站在自家门口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他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寂。他已经这样站了许久,目光复杂地逡巡着这个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走遍每一个角落的院落。
目光掠过中院贾家紧闭的房门,想起贾张氏如今那被孤立、只能对着窗户嘟囔的落寞;掠过前院阎家,仿佛能听到阎埠贵梦中还在拨弄算盘的细微声响;掠过后院刘家,似乎能看到刘海中因为那个“特约纪律监督员”的虚名而辗转反侧……最后,他的目光还是定格在了前院角落,陈醒那间还亮着灯的小屋。
那里,是这一切变化的源头。
他看到了合作社作坊里透出的光,听到了那细微却持续的忙碌声响。这与院里其他早已陷入沉睡的角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是困惑,是落寞,或许,还有一丝被时代洪流抛下后的不甘与无力。
他在陈醒的屋门外那片被月光照得发白的空地上,来回踱步,脚步迟缓而沉重。鞋底摩擦着冰冷的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几次抬起手,想要叩响那扇薄薄的木门,却又几次缓缓放下。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威严和笃定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犹豫和挣扎。
终于,他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不再犹豫,抬手,用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响了房门。
“咚、咚、咚。”
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屋内传来脚步声,很快,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陈醒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似乎也还没睡,身上穿着家常的旧衣服,脸上带着一丝尚未褪去的思索神情,看到门外站着的易中海,他明显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一大爷?”陈醒侧身让开,“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快请进。”
易中海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默默地跟着陈醒走进了这间他很少踏足的屋子。屋内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干净整齐。靠窗的书桌上摊开着几本书和笔记本,一盏“欣欣”台灯散发着温暖的光晕,旁边还放着几个收音机外壳的草图和零件,显然是陈醒刚才正在研究。
“您坐。”陈醒搬过一把椅子,又拿起桌上的暖水瓶,给易中海倒了一杯热水,“喝点热水暖暖身子,夜里凉。”
易中海依言坐下,双手捧着那杯温热的水,却没有喝。他微微佝偻着背,目光有些游离地扫过屋内的陈设,最后落在书桌那些图纸和零件上,眼神更加复杂。他就这样沉默着,屋内的空气仿佛都因这份沉默而变得粘稠起来。
陈醒也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坐在他对面,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许久,易中海才仿佛积蓄够了勇气,缓缓抬起头,看向陈醒。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比平日里更加深刻,眼神里不再有以往那种作为壹大爷的权威和审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迷茫,以及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寻求答案的渴望。
他开口了,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小陈啊……”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辞,“我这几天,晚上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他的目光越过陈醒,仿佛望向虚空,语气低沉:“就看着咱们这院里,眼瞅着一天一个样。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大家下班回来,吃完饭,在院里乘乘凉,说说闲话,或者为点鸡毛蒜皮拌几句嘴,找我评评理……日子虽然不宽裕,但也算安稳。”
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陈醒脸上,那困惑之色更浓:“可现在呢?你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于莉她们还在作坊里忙活;光天那小子,以前这时候不知道在哪儿野呢,现在也趴桌上写写画画;连秦淮茹,都捧着个本子记什么‘卫生标准’……大家好像都憋着一股劲,往前奔。忙着挣钱,忙着考核,忙着立规矩……”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感:“我可能……真是老了。有点看不懂,也跟不上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陈醒面前,不是在说教,不是在批评,而是如此坦诚地流露出自己的困惑和无力。这是一种姿态的放低,也是一种内心防线的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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