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四年,正月廿六,午时刚过。
南京紫禁城上空的冬日,难得地露出了几分暖意,淡金色的阳光洒在琉璃瓦上,折射出炫目的光彩,却难以穿透乾清宫西暖阁那紧闭的雕花门窗。阁内,光线略显昏暗,唯有御案上那盏精致的仙鹤衔芝铜灯吐着稳定的光焰,将年轻皇帝朱允炆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他刚刚用罢简单的午膳,正端着一盏温热的雨前龙井,目光落在窗外一株寒梅的疏影上,似乎是在闲暇小憩。然而,那微微蹙起的眉心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锐利,却透露了他思绪的并不平静。北直隶的棋局已开,陈瑄这枚重要的棋子正在北上途中,每一步落子都可能引发连锁反应,他必须在南京这座巨大的棋盘前,预见并掌控所有可能的变化。
就在这时,暖阁门外传来极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随即是秉笔太监王钺刻意压低的禀报声:“陛下,烽火加急,北直隶总督陈瑄密奏,启用的是……‘烽火加急’渠道译出文本。”
“烽火加急”四字,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暖阁内表面的平静。朱允炆端茶的手微微一顿,眼中最后一丝闲适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专注与冷冽。他放下茶盏,声音平稳却不容置疑:“呈上来。即刻宣徐辉祖、宋忠入宫。暖阁内外,十丈之内,不许有闲杂人等靠近。”
“老奴遵旨。”王钺躬身应道,脚步匆匆而去,片刻后,双手捧着一个扁平的、以火漆密封印有“北直隶总督府”字样和特殊密码标识的铜匣,恭敬地放在御案之上。随即,他悄无声息地退至阁外,亲自带人清场戒备。
朱允炆没有立刻打开铜匣,而是先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剥开火漆,检查封印的完整性。确认无误后,他才取出匣内那封不过数页,却仿佛重若千钧的密奏。当他展开信纸,整个人的气息瞬间变得如同出鞘的利剑。
他的阅读速度极快,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行字。起初,关于北地民生凋敝、军心不稳的描述,虽令人心情沉重,但尚在意料之中,他的面色只是愈发肃穆。然而,当他的视线落到“德州微服所见”关于那伙奸人系统性地煽动民怨、挑拨南北、甚至隐约提及关外线索时,朱允炆的瞳孔骤然收缩,捏着奏章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没有暴怒,没有厉声呵斥,只是从喉间发出一声极轻却冰冷刺骨的冷哼。“啪!”他的指尖在紫檀木御案上重重一叩,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暖阁内回荡,仿佛敲击在无形的战鼓之上。
恰在此时,暖阁门外传来通报,徐辉祖与宋忠已奉召紧急赶到。两人皆身着常服,但眉宇间都带着一丝被突然召见的凝重。他们进入暖阁,感受到室内几乎凝滞的空气和皇帝身上散发出的冰冷气息,立刻意识到有惊天大事发生。
“臣徐辉祖(宋忠),参见陛下。”
朱允炆抬起手,示意他们免礼,并将手中的密奏直接递了过去:“二位爱卿,看看吧。这是陈瑄从德州发出的密奏,动用的是烽火加急。”
徐辉祖率先接过,与宋忠一同快速浏览。越是往下看,两人的脸色也越是难看。尤其是读到关于神秘势力煽动民变、图谋不轨的部分时,即便是久经沙场的徐辉祖,眉头也锁成了川字,而宋忠那双常年隐藏在阴影中的眼睛,更是迸射出骇人的精光。
待二人看完,朱允炆已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话语中的寒意却比方才更甚:“都看完了?有何感想?”
徐辉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陛下,陈瑄所奏,骇人听闻!若此股势力果真存在,其心可诛!北直隶甫定,人心未附,若被其煽动成功,后果不堪设想!臣请陛下立刻下旨,严查彻办!”
宋忠的声音则如同寒铁摩擦:“陛下,此绝非寻常滋事。其组织严密,言辞恶毒,资金雄厚,且有外域线索。臣以为,此乃蓄谋已久之大案,背后必有庞大黑手,绝非散兵游勇。皇城司失察,请陛下治罪。”
朱允炆摆了摆手,示意宋忠不必急于请罪。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那幅占据整面墙壁的《大明寰宇全图》前,目光精准地落在北直隶,尤其是北平附近。
“治罪?现在不是论罪的时候。”朱允炆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陈瑄此奏,非但无过,反而立下大功!它印证了朕长久以来的担忧。北地之患,其根不在贫瘠,不在疮痍,甚至不完全在燕逆残余的军事威胁,而在于——人心!”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扫过徐辉祖和宋忠:“燕逆朱棣,在北平经营二十余载!他不仅蓄养甲兵,更重要的,是经营人心!其党羽、依附的豪强、乃至许多受其小恩小惠或畏惧其积威的普通军户百姓,早已在潜意识里将北平,将北直隶,视作了燕藩的私产!如今朕要撤销藩国,直隶中枢,派流官,行新政,在他们看来,这不是朝廷的恩泽,而是来抢夺他们饭碗、打破他们旧有秩序的‘侵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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