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痕里的旧账簿
江南梅雨时节,茶馆里照例浮着霉味。几个穿长衫的主顾正蘸着茶水在桌面上划拉,我凑近细看,原是有人画了条歪歪扭扭的线。东边写着,西边标着,中间隔着条蚯蚓似的界河。跑堂的茶博士端着铜壶过来添水,壶嘴偏了三分,茶水便全浇在那道水痕上。
这倒像是秦淮河的分界。戴玳瑁眼镜的账房先生突然冷笑,前朝划江而治的旧把戏,如今倒刻在诸位骨头里了。
满座俱静。檐角的雨滴砸在青石板上,竟像是打在青铜编钟上。我忽地想起绍兴老宅里那本族谱,黄脆的纸页上分明记着:祖上原是汴梁人士,靖康年间南渡,至今已传二十七代。而今这些南渡者的子孙,倒学会用舌头筑起新的长城。
二、绣楼下的铁蒺藜
某夜经过女学堂,见墙根暗处蜷着个裹小脚的婆子。月光照见她怀里抱着的三寸绣鞋,金线绣的并蒂莲早被血污染成褐红。她嘴里絮絮念着:裹罢裹罢,裹出个大家闺秀...
忽听得墙内飘来西洋风琴声,新式女学生们正在排演《娜拉》。玻璃窗透出的光晕里,短发少女们踩着皮鞋来回踱步,地板发出笃笃的响声,震得墙外老槐树的枯枝簌簌发抖。
这让我想起咸亨酒店里那些议论女学生的闲汉。他们嚼着茴香豆,喉结上下滚动,像是要把什么咽下去又吐出来:女子读书?不如多纳几房妾!可转头看见巡警制服上的铜纽扣,声音便矮了半截。
饕餮者的宴席
前日见报载某地械斗,细看原是两村争水。起因不过半尺沟渠,最后竟抬出族谱比对迁徙年代。更奇的是县衙送来模范和睦的匾额时,双方族长突然勾肩搭背,在镜头前笑得像庙里的弥勒佛。
这使我想起乡下祭祖的场面:祠堂里香烟缭绕,八仙桌上供着全猪全羊。族老们举着竹筷指点牲礼,肥腻的油光顺着胡须滴在祖宗牌位上。分胙肉时总要论资排辈,那切肉的刀法比外科大夫还要精准三分。
夜色渐深时,祠堂后门总会溜进几个黑影。他们怀里揣着白天抢来的祭品,脸上却还粘着方才痛哭流涕的纸钱灰。月光照见他们油亮的嘴角,倒比祠堂前的石狮子还要真切几分。
提线人的傀儡戏
城隍庙前的戏台子新换了布景。这回演的是《风波》,台下看客们嗑着瓜子叫好。演到七斤没了辫子那出,忽然有个戴西洋帽的跳上台,往七斤头上粘了张进步青年的纸条。转眼又给七斤嫂贴上封建余孽,给赵太爷挂上乡贤耆老的牌子。
看客们哄笑起来,往台上扔铜板。有个穿学生装的青年突然站起大喊:都是吃人的把戏!话音未落,后台甩出条麻绳将他套住,转眼拖进幕布深处。戏照常演着,铜锣声更响亮了。
我站在人群最后,看见幕布缝隙里露出半张脸。那人左手提着木偶线,右手正往嘴里塞沾血的馒头。月光照见他长衫下摆的补丁,针脚细密得像刑具上的铁蒺藜。
未烧尽的野草
昨夜梦见自己在荒野点灯,火苗却被四面八方的风吹得忽明忽暗。那些风里裹着祠堂的香灰、绣鞋的血痂、戏台子的油彩。正待弃灯而去,忽见远处亮起星星点点的光——原是无数人捧着残破的灯罩走来,缺口处漏出的光,竟拼成了完整的月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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