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是公平的,它不分贵贱地泼洒在每一寸可以抵达的土地上,镇上的青石板路浸入慵懒安逸的暖调暮色里时,这片杂乱贫穷的棚户区也蒙上了一层虚幻晃眼的金色。
此刻的竹篓巷子,像一具扭曲褴褛的躯体上,罩了一件不合时宜的锈金旧绸衫,又破败,又好看。
方睿站在庞杂无章的竹篓“入口”,面色沉得如同锅底灰。
曹满仓有些担心地问道,“方少爷,您……”
方睿摆摆手,心里琢磨着,毛大勇说不定真是出于“路见不平”的动机,才对他下的暗手。
他忽然有些片刻的失语,与难言的心灰意懒。
继而,他竟又觉得,对方这样的行为,其实很有道理。
毕竟,如果是他见着这种喝醉酒当众想打老婆的人,他的拳头也会变硬的。
再具体到,老婆这个身份所指代的人,是水清——若是有人对她动手——他磨着后槽牙,感觉对方就算是天王老子都该挨打。
不过,他当时武醉闹事的样子,演得就那么……逼真吗?
找到毛大勇之后,他难道要跟对方解释一番,他和水清当时只是在唱双簧?
算了,找不到人,就找不到吧。
算他倒霉。
他一瞬间没了继续追查毛大勇的兴趣,“没事,谢谢你的消息。我走了,你也赶紧回家去。”
曹满仓不放心地又看看他,他对男孩扯了扯嘴角,后者这才乖乖点点头,正要走,又被方睿叫住,“这钱拿着,去买几双合脚的鞋。”
他的视线落在曹满仓脚上打满补丁的鞋上。
这个年纪的男孩,正是脚码长得比笋子窜得还快的时候,曹满仓那双布鞋显然已经顶脚过头了,哪怕鞋头补了又补,叠了好几块补丁,还是被他的脚趾再度顶破了。
曹满仓的脚趾在他的视线注视下,尴尬地抠了抠。
他哪里肯要钱,方睿沉下脸来,“还说以后学成了要给我当账房先生报答我,结果现在就不听我的吩咐了?”
曹满仓脑袋垂着,几乎埋到胸口,“奶奶已经在给我做新鞋了,过几天就有的穿。”
方睿把钱塞给他,“给你就拿着,我的话,你还听不听?”
曹满仓吸了下鼻子,依旧不肯接,“这也太多了。”
方睿笑了笑,“也不都是给你的,你拿几个铜子儿去买点做鞋的料子就是。其余的,是给这些孩子的。”
曹满仓立刻抬头看向他,他却看向远处凑在一处叽叽喳喳宛如小麻雀开会的孩子们。
他们捏着手里刚刚讨到的一枚铜钱,夕阳从那一眼孔方兄的小洞中穿过一束光,落在他们亮晶晶的眼睛里,虽然他们身上脏兮兮的,但此刻的欢喜却是干干净净的,不掺一丝假。
“既然你叫我一声方少爷,也愿意听我的话,那我就交给你一件事去办。”方睿道。
曹满仓立刻挺直腰板,“是,您吩咐。”
方睿伸手敲了敲他的头,示意他别这样严肃,“我上次回来,听说你已经在学塾学了珠算、记账等。那现在,我把这些钱给你练练手,你自己摸一摸管账的法门。”
曹满仓揉着额头的手一顿,“这、这怎么练手?”又不是他教弟弟练字,这可不是墨和纸,是真金白银呐!
“这些孩子哪天没要到钱,你就拿这里面的钱帮一帮他们,别叫他们饿肚子。回头,你把账理清爽,报给我。”方睿的话说虽是这么说,但那“报给我”三字轻飘飘的,显然查账与否,全在他一念之间,或是全在曹满仓的人品。
“我替他们谢谢方少爷!不不不,我去把他们喊来谢谢您!”曹满仓有些激动,转身就要去喊那群孩子,“我叫他们来给您磕头!”
“别。”方睿道,“还磕头,我是你方少爷,不是你方太爷。”
“我要过八十大寿啊?让小孩围着给我磕头?”他抬手又敲了一下曹满仓的头。
以前,曹满仓头发里有虱子,学塾差点不让他进,他后来剃了个光头,方睿那段时间也因为捐书捐款的事总去学塾,担心这孩子在学校被欺负,他故意叫他去说话了几次,顺便落下了敲人脑袋的习惯。
敲一敲,总觉得功德都增加了。
“他们太吵了,吵得我头疼。”他半开玩笑地对男孩道。
“我交代你的这件事,你能办好吗?”他问。
方睿的马车驶离竹篓巷子没多久,曹满仓也回到了自己家中。
“奶奶,我回来了!”他推开发霉的竹子篱门,走过一边堆着杂物,一边种了些菜的小院。
“满仓回来了啊,”白发皤然的老妇人从昏暗低矮的小屋中探出头,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浑浊,“来,给你留了点春卷,是你弟带回来的。”
“满江哪儿弄的春卷?”他灌了口凉水,问。
“说是客栈一位好心的客人先生送的,他昨晚值夜,人家还给了他两个铜子儿的赏钱哩,他叫我拿给你,好给你们姐姐去抓点药。”他奶奶在贴火柴盒,她眼神不大好,要凑近了才能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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