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安的苏醒，如同阴霾天际透下的第一缕金边，驱散了靖安侯府内积压多日的死寂。虽然小家伙依旧虚弱，需要精心调养，但那双清澈眼眸的转动，偶尔发出的含糊音节，都让所有悬着的心落回了实处。
沈知微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儿子，喂药、擦身、哼唱摇篮曲，事必躬亲。看着予安的小脸一日日恢复红润，呼吸变得平稳绵长，甚至能偶尔被她逗得露出无齿的笑容，她觉得此前经历的所有恐惧、绝望与伤痛，都值得。贺延庭处理完必要的事务后，也总会来到床边，沉默地坐着，用他那双惯于执剑握缰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抚摸儿子细软的头发，或是笨拙地试图喂他一小勺温热的米汤。那刚毅面容上偶尔流露出的、近乎笨拙的温柔，总让沈知微鼻尖发酸，心中却暖意融融。
这失而复得的安宁，弥足珍贵。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墨羽的遗体被贺延庭派出的暗卫冒险寻回，秘密安置在京郊一处隐秘的庄子里。没有风光大葬，只有几名核心心腹的默然送行。贺延庭亲自为这位忠心的属下整理了遗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墨羽卫制服，将他惯用的那柄软剑置于身侧。
“兄弟，走好。”贺延庭站在简陋的棺椁前，声音低沉沙哑，“你的血，不会白流。你的仇，我贺延庭，必以血偿！”
他俯身，将一枚刻有“墨”字的玄铁令牌轻轻放入棺中，那是墨羽身份的象征，也将随他长眠。这份忠诚与牺牲，被深深埋藏，化作复仇火种，在生者心中熊熊燃烧。
府内的清理也在暗中进行。借着此次风波，贺延庭以雷霆手段肃清了几名身份可疑、行为有异的仆役，虽无确凿证据证明他们与外界勾结，但宁可错清，不可留患。侯府的防卫被重新布置，更加森严，如同铁桶一般。
莫老先生在确认予安脱离危险、毒素尽除后，便悄然离去，只留下一张调理身体的方子。贺延庭重金酬谢，老者却只取了自己应得的一份，飘然而去，颇有隐士之风。
予安情况稳定后，贺延庭与沈知微进行了一次深夜长谈。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凝重而坚定的面庞。
“桓王此次未能得手，反而暴露了其狠毒与部分实力，绝不会善罢甘休。”贺延庭沉声道，“他如今掌控朝局大半，江南漕督之位恐怕已是囊中之物。接下来，他的目标，要么是彻底将我摁死，要么便是逼迫我完全臣服。”
沈知微握紧双手，指甲掐入掌心：“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墨羽不能白死，安儿受的苦，还有我父亲……所有的账，都要清算！”
贺延庭看着她眼中燃起的火焰，那是历经磨难后淬炼出的坚韧与决绝。他握住她的手：“不错。但如今我们在明，他在暗，势力悬殊，硬碰硬绝非良策。”
“我们还有冯阁老，还有那些忠于陛下的清流官员。”沈知微道，“还有……父亲留下的那枚令牌，‘潜渊’……”
提到“潜渊”，贺延庭眼神一凝：“这正是关键。齐文渊倒台，我们撕开了一道口子。乌尤虽败，却证明了桓王与南疆邪术有所牵连。而‘潜渊’这个组织，能操控漕运，其势力恐怕盘根错节，远超我们想象。我怀疑，桓王与‘潜渊’之间，绝非简单的合作，或许……他本身就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甚至，他就是‘潜渊’的一部分！”
这个猜测让沈知微倒吸一口凉气。若真如此，他们要面对的，就不只是一个权势滔天的亲王，而是一个隐藏在帝国阴影深处的庞然大物。
“我们需要更多的证据，需要找到‘潜渊’的核心，需要联络所有能联络的力量。”贺延庭目光锐利，“冯阁老那边，我会亲自去信，陈明利害，请他联络志同道合之士，在朝中形成制衡。另外，我需离京一趟。”
“离京？”沈知微心中一紧。
“江南虽暂失，但根基未完全动摇。齐文渊倒台，空出的不只是漕督之位，还有他留下的庞大关系网和无数见不得光的秘密。这些，都是可以挖掘的利器。我必须亲自回去，重整旗鼓，暗中布局。”贺延庭解释道，“而且，墨羽不在了，许多暗中的力量需要我亲自去梳理和接手。”
沈知微知道他说得在理，但想到他要再次踏入那龙潭虎穴，心中满是不舍与担忧。
“你放心，”贺延庭看出她的忧虑，安抚道，“经此一事，我会更加谨慎。江南并非铁板一块，桓王和周敏想要完全掌控，也没那么容易。我会以养伤和料理墨羽后事为由，向朝廷告假，暗中南下。”
他顿了顿，看着沈知微：“只是，京城这边，就要辛苦你了。你要照顾好安儿，也要……替我看住这京中的风云变幻。桓王府的任何动向，朝中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至关重要。”
沈知微迎上他的目光，重重颔首：“我明白。你放心去，京城有我。”她知道，这不是推辞的时候，她必须成为丈夫在京城的眼睛和耳朵，成为他能放心托付后背的人。
“还有一事，”贺延庭压低声音，“我会安排一个身形与我相似的替身，偶尔在府中或京郊露面，制造我仍在京中养伤的假象。你需配合，掩人耳目。”
计划就此定下。数日后，靖安侯贺延庭以“伤重需静养、哀恸属下之亡”为由，向宫中递了告假的折子，闭门谢客。而实际上，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已改头换面，带着几名绝对忠诚的暗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城，踏上了南下的路途。
侯府依旧门庭紧闭，仿佛沉浸在悲伤与静谧之中。只有沈知微知道，这平静之下，正在酝酿着怎样的风暴。
她抱着日渐好转的予安，站在庭院中，看着南方天空的星辰。予安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想去抓那遥不可及的星光。
沈知微握住儿子的小手，轻声呢喃，仿佛是说给儿子听，又像是说给远方的丈夫，亦或是说给自己：
“安儿，你看，天就快亮了。”
夜色依旧深沉，但黎明前的黑暗中，已有执棋之手，开始落下新的棋子。稚子的新生，是希望，亦是战鼓。这盘关乎生死、荣辱与真相的棋局，进入了更加凶险莫测的中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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