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静悠远。贺延庭垂首肃立,能清晰地感受到御座之上那道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仿佛要穿透他的官袍,直抵内心。
皇帝并未让他久等,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贺卿,今日朝堂之争,你都看见了。漕运关乎国脉,一动则牵全身。你的条陈,朕已细览,利弊剖析,可谓透彻。然则,革新之难,不在言之,而在行之。朕召你回京,授你实职,便是望你能替朕,替这天下,将这利弊,落到实处。”
贺延庭心头一凛,陛下此言,既是肯定,更是沉甸甸的托付与期望。他撩袍跪倒,声音沉稳而坚定:“陛下信重,臣感激涕零,敢不竭尽驽钝!然臣深知,漕运积弊,非一日之寒,其背后关联,盘根错节。臣入主浙江清吏司以来,已遇重重阻力,档案遗失,胥吏推诿,甚至……有人暗中威胁。此非臣一人之力可轻易撼动。”
他没有诉苦,只是陈述事实,将困难摆在明处。
皇帝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他并未追问何人阻挠,只是淡淡道:“既知艰难,便需讲究策略。朕予你职权,不是让你去硬碰硬。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有些事,需徐徐图之;有些人,需恩威并施。朕要的,是漕运畅通,损耗得减,民负得轻,至于用何手段,朕不问过程,只看结果。”
这话,已是默许了他可以动用一些非常手段,给予了极大的自主空间。
“臣,明白。”贺延庭深深叩首。有了陛下这句“不问过程,只看结果”,他便如同手握尚方宝剑,许多事情,便可放手去做。
“起来吧。”皇帝挥了挥手,“你的那份密折,朕也看了。疑点指向,朕心中有数。放手去做,若有实在过不去的坎,可密折直陈。”
“谢陛下!”贺延庭再次谢恩,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他知道,自己赌对了。陛下并非不知漕运之弊,也并非无人可用,只是需要一把足够锋利、又足够“不懂规矩”的刀,去切开那层厚重的利益网。而他,恰是这把刀。
退出御书房,贺延庭背心已被冷汗微微浸湿。与帝王奏对,看似平和,实则步步惊心。他深吸一口秋日清冷的空气,眼神变得锐利而坚定。帝心已默许,接下来,便是他亮剑之时。
回到府中,已是华灯初上。沈知微一直在等他,见他归来,神色间虽带疲惫,眉宇却舒展了许多,心下稍安,连忙让人端上一直温着的膳食。
“陛下如何说?”待他用完饭,沈知微才轻声问道。
贺延庭将御书房奏对的情形简要说了一遍,末了道:“陛下给了我极大的权柄,也默许了我可以用些手段。如今,便再无退路了。”
沈知微握住他的手,目光沉静:“既无退路,便勇往直前。我和孩子们,都会支持你。”
就在这时,管家在门外低声禀报,说石老派人送来了一封“家书”。
贺延庭与沈知微对视一眼,心知绝非普通家书。他立刻接过,拆开火漆,里面除了一页问安的信纸,还夹着一封看似普通的商业信函副本,收信人正是工部那位员外郎的妻弟,落款则是一个看似寻常的商号印记。
但石老在问安信的背面,用极细的笔触添了一行小字:“此商号背后,疑似与宫中某位大珰(有权势的太监)有千丝万缕联系,漕船修缮款项疑点或源于此。”
宫中大珰!贺延庭瞳孔微缩。难怪那员外郎如此有恃无恐,原来背后竟牵扯到了内廷!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他将信递给沈知微,沉声道:“看来,我们的对手,不止在部院,更在宫闱。”
沈知微看完,亦是心惊,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既是宫中之人,行事更需谨慎。或许……可以从这位员外郎的妻弟入手,他经营货栈,总有账目往来,若能找到他与那商号,乃至与宫中资金往来的实证……”
贺延庭点头:“夫人所言极是。明日的清查,我便先从通州码头那座货栈开始。”
次日,贺延庭并未大张旗鼓,只带了两个心腹书吏,以核查漕粮转运损耗为由,来到了通州码头。码头上船只往来如织,力夫号子声此起彼伏,一派繁忙景象。
他先是按照流程,巡查了官仓,翻阅了近期转运记录,随后才似不经意地问起码头上的货栈生意。那货栈掌柜见是户部郎中亲至,虽有些紧张,却也算对答如流,账目表面看去也并无太大破绽。
贺延庭不动声色,只是在离开时,目光扫过货栈后院堆积如山的货物中,几箱贴着特殊封条的货品,那封条上的印记,与石老信中所提商号印记,一般无二。
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和,嘱咐了书吏几句“需加强核查”的官样文章,便打道回府。
他知道,打草已惊蛇。接下来,便是要看蛇如何动了。
果然,不过两日,那位工部员外郎便亲自登门拜访,言辞恳切,表示对漕船修缮款项一定配合核查,绝无半点隐瞒,又隐隐提及自己与内务府某位管事相熟,暗示贺延庭行事莫要太过。
贺延庭虚与委蛇,态度温和,既未答应什么,也未拒绝什么,只将人打发走。
当夜,他便密令心腹,暗中盯紧那货栈的往来货物与资金流向,尤其是与宫中采买相关的部分。
御书房的默许,如同在他手中藏起了一把无形的利剑。他不再急于求成,而是如同最有耐心的猎人,布下暗哨,藏锋于鞘,等待着猎物自己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京城的秋夜,寒意渐浓。贺延庭站在书房的窗边,望着沉沉的夜色,知道这场围绕漕运展开的无声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而他,必须赢。不仅为了抱负,更为了身后那个需要他守护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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