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的余音仿佛仍在沈府梁柱间萦绕,那卷明黄的绢帛被沈知微亲自供奉在了重新布置好的祠堂正中央,与父亲沈文谦的灵位一同,受后世香火。府门外,“沈府”二字终于重新镌刻于崭新的黑漆金丝楠木匾额之上,由贺延庭亲笔所书,字迹端正雍容,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内敛而坚实的光泽。
这份迟来的荣光,如同暖流,悄然浸润着这座饱经创伤的府邸,也悄然改变着府中人的处境。昔日避之不及的故交旧友,如今递帖拜访者络绎不绝;宫中赏赐的锦缎黄金尚未入库,各府女眷道贺的礼物便已堆满了花厅的角落。连带着市井坊间,说书人的惊堂木也重重拍在了“沈阁老蒙冤记”的新篇目上。
世情如此,沈知微心中了然,却也只觉讽刺。她将大部分往来应酬之事交由贺延庭和管家处置,自己则深居简出,一心扑在两个孩子身上。
承业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对焕然一新的偌大府邸充满了探索欲,常常迈着小短腿在各个院落间奔跑,清脆的童音驱散了不少府中的沉郁之气。沈知微为他启蒙,握着他的小手,在沙盘上一笔一画写下“沈”字,告诉他,这是外祖父的姓氏,是清清白白、顶天立地的姓氏。
而予安,依旧是沈知微心头最重的牵挂。京城干冷的冬日,对这孩子是极大的考验。虽有名医开的温润方子仔细调理,乳母刘妈妈和医婆更是十二分的小心,但他那先天不足的症候仍时有反复。稍一着凉,或是哭闹得急了些,那令人心揪的痰鸣音和急促的呼吸便会再现,小脸憋得通红。每每此时,沈知微便整夜不敢合眼,将他紧紧抱在怀中,感受着那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心中充满了无力的焦虑与深沉的怜爱。
贺延庭将她的忧劳看在眼里,除了更加细心地分担府务,延请名医,也无更好的办法。他深知,予安的健康,将是这个重获新生的家庭,长期需要面对的一场无声战役。
这日傍晚,天空又飘起了细雪。沈知微刚哄睡了呼吸渐稳的予安,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贺延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燕窝粥进来,放在她手边。
“桓王府今日又递了帖子,”他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言及年关将近,王府设宴,邀你我过府一叙。”
沈知微执勺的手微微一顿。自回京后,桓王李桓并未急于召见他们,只是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关注。如今沈家彻底平反,这道邀请,便显得意味深长起来。
“你如何看?”她抬眼看向贺延庭。
贺延庭在她身旁坐下,烛光映照着他清俊的侧脸:“于情于理,我们都该去。王爷于我们有援手之恩,此番岳父得以彻底昭雪,他在朝中亦出力良多。只是……”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此宴恐非简单叙旧。王爷如今圣眷正浓,权势煊赫,此番相邀,怕是存了招揽之意。”
沈知微沉默地搅动着碗中的粥。她何尝不明白?父亲沉冤得雪,固然是真相大白,但若非桓王借此案扳倒了二皇子一党,巩固了自身地位,过程未必如此顺利。他们夫妇,无形中已成了桓王棋盘上的棋子,如今棋局暂告段落,执棋者自然要重新安排棋子的位置。
“我知你志不在攀附权贵,”沈知微轻声道,“只是,我们欠他一份人情,亦需为孩子们考量。彻底拒绝,恐生嫌隙。”
贺延庭握住她的手,目光沉静:“我明白。且去看看,见机行事吧。无论如何,守住本心便是。”
三日后,沈知微与贺延庭乘车前往桓王府。这是沈知微数年来,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出现在京城的权贵圈中。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绣缠枝玉兰的锦缎袄裙,外罩银狐裘披风,发髻简单绾起,簪一支素雅的珍珠步摇,脂粉薄施,掩去了几分憔悴,更显气质清冷沉静。贺延庭则是一袭靛蓝色儒生长袍,风姿隽爽。
桓王府邸气派非凡,宴席设在水阁之中,四面透窗,可赏雪景。受邀者并不多,除却几位明显是桓王心腹的官员,便是一些清流文士,气氛倒不算太过拘谨。
李桓坐于主位,见他们到来,含笑颔首,态度温和,与昔日江南时那般深沉难测略有不同,但那份居于人上的威仪,却愈发浑然天成。他并未过多谈及朝政,只闲话些京中风物,问及沈知微身体与孩子近况,言语间颇为关切。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李桓状似无意地提及:“贺先生才华出众,蛰伏数年,实在可惜。如今沈阁老沉冤得雪,先生亦无后顾之忧。开春后,朝廷或有空缺,不知先生可愿为朝廷效力?”
来了。贺延庭与沈知微心中同时一凛。
贺延庭放下酒杯,起身拱手,言辞恳切却不失风骨:“王爷厚爱,延庭感激不尽。只是岳父新丧,孝期未满,且内子体弱,幼子孱病,家中诸事纷杂,延庭实难即刻分身。况才疏学浅,尚需沉淀,恐负王爷期望。”
他没有直接拒绝,而是以守孝和家事为由,婉转地请求宽限时日,既全了礼数,也未将话说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