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珀斯维尔-尤纳小镇广场的鸽群,在午后的光影中慵懒地起落,啄食着游人无意间洒落的面包屑。露天咖啡馆廉价的白色塑料桌椅,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林晚杯中的热巧克力早已冷透,凝结成一层深色的、带着油脂光泽的薄膜,像一面模糊的、映不出任何倒影的黑色镜子。她就那样坐着,姿势几乎未变,只有握着杯柄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透露出平静表象下,那根从未松懈的、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一个小时过去了。
广场上人来人往,游客拍照,居民购物,孩子奔跑,一切都遵循着小镇日常生活的、缓慢而可预测的节奏。没有陌生的车辆长时间停靠,没有可疑的面孔反复出现,没有来自伦敦的加密邮件回复提示音(她关闭了那部加密手机,自然收不到)。那封投入数字洪流的匿名信,仿佛真的石沉大海,没有激起丝毫可见的涟漪。
但林晚知道,在平静的水面之下,在伦敦某间可能堆满资料的公寓里,在苏黎世那扇深胡桃木色的大门背后,在瑞信银行高耸的玻璃幕墙之内,甚至可能在阿尔卑斯山某处寒风凛冽的安全屋里,信息的涟漪,或许已经开始以她无法直接观测的方式,扩散、碰撞、引发着微妙而危险的连锁反应。
埃琳娜·罗斯会打开那封邮件吗?她会相信吗?会立刻开始验证那些线索吗?还是会将其视为又一个疯子的妄想或竞争对手的陷阱,随手删除?她是会独自秘密调查,还是与她在ICIJ的同事分享?她会联系瑞士的同行或线人吗?调查一旦启动,无论多么隐蔽,都必然会在“艺廊·隐庐”及其关联网络周围,产生极其细微的、专业人士才能察觉的“扰动”——比如,有人开始调阅特定公司的工商档案,有人尝试联系列支敦士登的基金代理人,有人查询卢加诺特定日期的出入境或酒店记录……
这些“扰动”,可能会被“遗产猎人”感知到。他们像潜伏在深海中的鮟鱇鱼,对任何接近其诱饵(画廊和关联网络)的“水流”变化,都异常敏感。一旦察觉异常,他们会怎么做?加强戒备?暂停活动?还是……加速行动,赶在调查深入之前,完成对“遗产”的攫取,或者,清理掉可能的风险源头(比如她)?
同样,瑞信内部,特别是那个作风强硬的清理派代表马库斯·霍夫曼,如果他或他的人,从某些渠道(监管机构、媒体、内部审计线索)得知“艺廊·隐庐”可能与安德森案余波、甚至与“夜枭”残余有染,并且正在打“东方韵”资产的主意,他会作何反应?是视为新的调查突破口,还是潜在的、需要快速切割的麻烦?他会对本土派的沈薇施压吗?还是会借此机会,打击残余的安德森势力?
而“夜枭”残余,如果发现他们试图接触的“白手套”可能被调查记者或官方盯上,是会断尾求生,还是试图警告或控制“理查德·吴”?抑或是,反过来利用这个“暴露”的渠道,散布误导信息,或者……将其作为吸引火力的靶子?
无数种可能性,如同纷繁复杂的枝叶,在她冰冷的大脑神经网络中疯长、分叉、纠缠。每一种可能,都导向不同的危险和变数。她像一个站在巨大、精密且不断转动的命运轮盘边缘的赌徒,掷出了一枚小小的、自己也无法控制其最终落点的骰子,然后只能屏息等待,看轮盘会将这枚骰子弹向何方。
等待,尤其是这种被动、无知、充满不确定性的等待,本身就是一种酷刑。每一秒的平静,都像是在为下一秒可能爆发的风暴积蓄能量。广场的阳光越是温暖明媚,咖啡馆的咖啡香气越是醇厚,周围的笑语声越是轻松,她心中那片冰冷的、被危机感浸透的荒原,就越是显得格格不入,荒诞不经。
脚踝的疼痛,在长时间的静止后,变成了持续而恼人的钝痛,混合着因紧张而僵硬的肌肉酸痛,不断提醒着她身体的脆弱和处境的窘迫。她不能再在这里坐下去了。无意义的暴露,只会增加风险。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起身结账离开。就在她伸手去拿靠在桌边的手杖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广场对面,那家售卖瑞士军刀和纪念品的商店橱窗前,有一个身影,似乎在她移动的瞬间,也同步地、极其自然地转开了视线,低头看向手中的商品。
只是一个普通的游客?还是……
林晚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拿起手杖,撑起身,从口袋里掏出零钱放在桌上,然后转身,朝着与来路(图书馆、复印店方向)不同的另一条街道,步履蹒跚地走去。她没有回头,但全身的感官如同张开的雷达,捕捉着身后的一切。
脚步声。谈话声。车辆驶过声。鸽子扑翅声。
没有急促跟上的脚步,没有长时间停留在她身上的视线感。
走了大约五十米,在一个十字路口,她佯装犹豫,停下脚步,侧身看向路牌,同时用极其自然的幅度,快速扫了一眼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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