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丞相府邸。
青铜灯树上的火焰微微摇曳,将李斯的身影拉长,投在悬挂着巨大疆域图的墙壁上,明暗不定。他端坐在案几后,面前摊开着竹简,目光却并未落在其上,而是透着一种深沉的忧虑。
白日里格物工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依旧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那金属怪兽的嘶吼,那断裂的连杆,那弥漫的蒸汽与黑烟,尤其是陛下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狂热的期待……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
“吱呀——”一声,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两名身着深衣、头戴进贤冠的中年官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恭敬行礼。
“下官王绾(冯劫),拜见丞相。”
这二人,一位是德高望重、曾参与制定秦礼的儒学士子代表王绾,虽已不掌实权,但在旧贵族中影响力不小;另一位则是御史大夫冯劫,掌管监察,是李斯在朝中的重要盟友,同样对法术治国抱有坚定信念。
“坐。”李斯抬了抬手,语气平淡。
二人落座,书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丞相深夜相召,可是为了那……格物工坊之事?”冯劫性子较急,率先开口,眉头紧锁。他今日虽未随驾前往,但工坊巨响震动宫闱,蒸汽黑烟直冲云霄,消息早已传开。
王绾则抚着胡须,缓缓道:“老夫亦有所闻。听闻那刑徒出身的秦科,造一奇物,声势骇人,竟引得陛下亲临,甚至……当场面露惊容?”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与忧惧。
李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二位以为,陛下对此‘格物’之术,态度如何?”
“宠信过甚!”冯劫直言不讳,“擢升刑徒为官,已是有违常例。如今更倾举国之力,供其挥霍,只为验证那虚无缥缈的‘蒸汽之力’。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工匠之流,若皆可因奇技而位列朝堂,我等士人法吏,还有何立足之地?!”他担忧的是法家官僚体系的纯粹性和他的权力根基。
王绾则从另一个角度阐述他的忧虑:“李丞相,冯大夫所言,仅是其一。老夫所虑者,在于‘道’与‘器’之别也。陛下扫灭六国,一统天下,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此乃立万世不易之‘道’!而今,陛下却似乎沉迷于‘器’之末节。此等奇技,固然能省些许人力,然则,能使民知礼吗?能教化百姓忠君爱国吗?能使江山永固吗?”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更遑论,那秦科言行古怪,所造之物闻所未闻,近乎妖异。若任其发展,恐惑乱君心,动摇国本!这与当年蛊惑先王的方士之流,有何本质区别?不过是换了个‘格物’的名头罢了!”
王绾的话,深深戳中了李斯内心最深的隐忧。他李斯辅佐始皇,推行法家治国,强调律法、农战、秩序,一切都要在可控的范围内。而秦科和他带来的“格物”,却像是一股无法预测、无法掌控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他精心构建的帝国运行规则。
“陛下雄心,非常人可度。”李斯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今日工坊,那机器……确实动了。虽最终失败,但其展现之力,非人力畜力可比。陛下所见,乃是一统六国战车之后,另一种更强大、更持久的力量。”
他看向王绾和冯劫:“直言劝谏,言奇技淫巧,恐已无用。陛下已然见‘利’,如何肯轻易放弃?”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那黄口小儿,凭借些许鬼蜮伎俩,扰乱朝纲,耗费国帑?”冯劫愤然道。
“自然不是。”李斯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陛下欲观其成,我等便让他‘成’不了,或者……让其‘成’之代价,远超其利!”
“丞相的意思是?”王绾身体微微前倾。
“其一,资源掣肘。”李斯冷静分析,“陛下虽下旨优先供给,然则,举国工匠调集需时,精铜陨铁开采不易,运输维艰……这其中,可操作之处甚多。冯大夫,你掌监察,各郡县物资调配,或有迟滞、或有损耗,亦是常情。”
冯劫立刻会意:“下官明白。必当严格核查往来账目,确保无一物滥用,无一材虚耗。”他所谓的“严格核查”,自然意味着层层设卡,拖延时间。
“其二,人才之困。”李斯继续道,“能工巧匠,各有性情。那秦科年轻气盛,所行之事又迥异常理,工匠之中,岂能人人信服?若有德高望重之大匠,对其方法提出质疑,乃至消极怠工,也是情理之中。”他看向王绾,“听闻王老族中,有子弟精于营造?”
王绾目光一闪,缓缓点头:“老夫知晓。格物工坊,亦需‘明理’之人。”
李斯满意地颔首,最后,声音压得更低:“其三,亦是关键——储君之见。”
王绾和冯劫精神一振。始皇长子扶苏,性情宽仁,师从儒生,对严刑峻法颇有微词,对李斯也并非全然信服。若能说动扶苏公子,以其影响力向陛下进言,效果远胜他们这些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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