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细亚号”特快列车如同一头负伤的钢铁巨兽,喘息着,在初春的关东大地上狂奔。车轮碾过冰冷的铁轨接缝,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哐当…哐当…”声,像一把钝锈的锯子,反复切割着车厢内凝固的时间。每一次颠簸,都精准地传导至武韶的左肩胛骨深处,狠狠夯击在那道永不愈合的破口上。灼热的岩浆裹挟着铁锈的腥气,在血肉的废墟里疯狂翻涌、沸腾,带来一阵强过一阵的、撕裂灵魂的剧痛和眩晕。冷汗,如同冰冷的蛆虫,不断从额角、鬓角钻出,沿着苍白紧绷的脸颊滑落,浸透内衫的领口,紧贴着冰冷的皮肤,又在列车暖气烘烤下变得粘腻湿滑。
他靠在头等包间冰凉的丝绒座椅上,身体因持续的痛楚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窗外,广袤的关东原野在晨曦微露中铺展开来。枯黄的草甸覆盖着未化的肮脏残雪,如同大地溃烂的伤口。光秃秃的树木,枝桠扭曲如同伸向灰暗天空的、绝望的手臂。偶尔掠过一片稀疏的村落,低矮的土坯房顶上升起几缕稀薄得几乎看不见的炊烟,旋即被列车卷起的狂风吹散,了无痕迹。大地在苏醒,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荒凉和死寂。
视野尽头,长春那铅灰色的轮廓早已消失在地平线下,连同那座哥特式尖顶的黑色毒牙,连同“樱之华”酒廊玻璃囚笼中那只静默的青花瓷瓶。两天。最后的四十八小时。此刻,那只瓶子是否安然?“青瓷”是否已在行动?抑或…已经落入黑泽那张开的、淬毒的网中?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焦虑,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他的心脏,几乎令他窒息。他闭上眼,侍者浴血倚墙的身影,那无声的“釉下红”符号,金明哲在火光中扭曲消失的脸…这些因他而死的亡魂,在黑暗中无声咆哮,拖拽着他步步坠入更深的渊薮。
包间门外的走廊上,传来极其轻微却规律的脚步声,如同幽灵在徘徊。那是轮值的特高课特务,每隔十五分钟,便会无声地踱过他的门外,停留片刻,侧耳倾听包间内任何可疑的声响。沉重的落锁声犹在耳畔,这间装饰华美的头等包间,不过是另一座移动的、更加精致的囚笼。
武韶缓缓睁开眼。镜片后的目光疲惫、布满血丝,却锐利如淬火的刀锋,穿透车窗上凝结的薄薄水汽,投向那片飞速倒退的、渐露一丝暖意的荒原。窗玻璃上,映出他苍白憔悴的脸,以及身后车厢壁上模糊晃动的光影轮廓。他的右手,一直放在厚重的大衣内袋里。此刻,他极其缓慢地抽出手。
掌心,静静地躺着一枚清酒瓶塞。
普通的木质,深褐色,带着岁月摩挲出的圆润光泽。底部没有任何刻痕,光滑平整。这是最寻常不过的清酒瓶塞,与那枚在大和饭店掀起腥风血雨、刻着致命数字的特制品,天壤之别。
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反复摩挲着瓶塞光滑的木质表面。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似乎能暂时镇压左肩那翻江倒海的灼痛。瓶塞圆润的边缘,温润的木质纹理…这触感将他拉回数日前的“雪月”包厢。黑泽康介那杯冰冷的“獭祭”,那如同淬毒匕首般的话语,自己饮下那杯毒酒时的决绝…以及更早,在觥筹交错、暗流涌动的大和饭店酒会上,“侍者”那闪电般调换瓶塞的惊魂一瞬…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印在记忆的神经末梢。
这枚普通的瓶塞,是他离开长春前,从自己住所书桌抽屉深处取出的。它像一个沉默的坐标,标记着这场以长春为舞台、以清酒为暗码的生死棋局的起点与终点,也指向上海那片更加黑暗、更加血腥的未知深渊。
“南满疑君,速离。”
江南省委那冰冷的警告,如同毒蛇的信子,再一次“嘶嘶”地舔舐着他的耳膜。“疑君”!是谁在怀疑?是磐石的牺牲未能洗刷他的“污点”?是金明哲案嫁祸的“完美”引起了警觉?还是…组织内部,那条看不见的裂缝,已然蔓延至他的脚下?这怀疑,如同跗骨之疽,比黑泽的毒牙更加阴冷致命。它意味着,即便在上海,在76号的魔窟之外,他也可能腹背受敌!信任的基石已然松动,每一步都可能是万丈悬崖。
而脚下,新的深渊已然张开巨口——上海,76号特工总部。那座由酷刑室的血腥、告密者的低语和背叛者的尸骨浇筑而成的魔窟。等待他的,是比伪满更加复杂凶险的棋局:汪伪政权摇尾乞怜的走狗(丁默邨、李士群之流),颐指气使的日本太上皇(影佐祯昭的“梅”机关),阴魂不散、视他为棋子的军统“影子”(戴笠),以及深潜地下、彼此提防甚至可能因“南满疑云”而对他关闭大门的中共地下组织…各方势力犬牙交错,利益倾轧,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血腥的绞杀。在那里,没有文化官员的华丽外衣,只有最赤裸的杀戮、最直接的拷问和最深的孤独。清酒暗码的优雅与诡谲已成过往,魔都的谍影,是赤裸裸的刀光与无声的绞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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