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宁的冷,是砧板上的冷。空气被冻成半透明的固体,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碎玻璃渣,刮擦着气管,带来撕裂般的锐痛。风倒是停了,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的沉重。武韶蜷缩在镇子西侧边缘一座废弃的东正教堂钟楼残骸里。钟楼半塌,穹顶被炮火掀开一个巨大的豁口,像被剥了壳的死蚌,裸露出扭曲的钢筋和焦黑的砖石。寒风从豁口灌入,卷着细碎的雪沫,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他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紧贴着冰冷刺骨的砖墙内壁。身上裹着从黑市弄来的、散发着羊膻和汗臭味的破旧皮袄,脸上涂着混合了煤灰和冻土的伪装膏,只露出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那双眼睛,此刻如同最精密的观测仪器,透过墙壁上一道被炮弹撕裂的、仅容一指宽的狭长缝隙,死死地锁定着下方约五百米外,那条横亘在雪原上的黑色“疤痕”——东宁要塞群外围最重要的陆路哨卡,“虎牙”哨卡。
距离“茧”下达的死命令,已过去三十七小时。每一秒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武韶的神经上。胃部的旧伤在极寒和高度紧张下,如同被点燃的炭火盆,在腹腔深处闷闷灼烧,每一次心跳都牵扯起沉重的钝痛和眩晕感。他强行压制着翻涌的呕意,喉咙里弥漫着熟悉的铁锈腥甜。瓦西里的时间在飞逝,“寒窑”如同漂浮在死亡之海上的孤舟,而黑泽编织的“真空绝地”,正一寸寸收紧绞索。
视野里,“虎牙”哨卡如同钢铁打造的毒牙,深深嵌入冻土。被重型压路机反复碾实的路面覆盖着黑冰。双层带刺铁丝网蜿蜒延伸,在探照灯光下闪着幽冷的寒光。用沙袋和冻土夯筑的环形工事里,黑洞洞的射击孔如同魔鬼的眼睛。两座混凝土机枪碉堡如同蹲伏的巨兽,虎视眈眈。哨卡内外,人影绰绰,土黄色的军装是这片白色地狱里唯一的活物,却散发着比严寒更刺骨的死亡气息。
一辆蒙着帆布的军用卡车喘着粗气,在哨卡前停下。引擎的轰鸣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哨卡工事后立刻涌出七八名日军士兵,枪刺在灯光下闪着寒光,动作粗暴。领头的军曹挥舞着手臂,厉声呵斥。驾驶室门打开,司机和副驾驶跳下车,冻得直跺脚,脸上堆满卑微讨好的笑容,哈出的白气瞬间凝结。士兵们如狼似虎地扑向车厢,刺刀划开帆布绳索,粗暴地将里面一箱箱标注着“被服”的木箱撬开、翻倒!棉衣、毛毯散落一地,被肮脏的靴子践踏。士兵们用枪托捅刺着货物深处,检查每一道缝隙,甚至将司机和副驾驶推到冰冷的车身上,粗暴地搜身,连鞋袜都不放过。整个过程充满了暴戾的怀疑和羞辱。检查持续了近二十分钟,那辆卡车才像被踢了一脚的瘸狗,被允许发动,歪歪扭扭地驶离。
紧接着,是一队被押解的朝鲜劳工。约莫二十几人,穿着单薄的、打着补丁的棉衣,手脚被粗糙的麻绳拴在一起,如同串起的蚂蚱。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里,他们冻得浑身青紫,瑟瑟发抖,嘴唇开裂,眼神麻木如同死鱼。押送的日军士兵嫌他们走得慢,不时用枪托狠狠砸向落在后面的人,发出沉闷的骨肉撞击声和压抑的痛哼。在哨卡前,他们被勒令跪在冰冷的黑冰路面上。一个军官模样的日军走上前,皮鞋尖踢起一蓬雪沫,溅在一个跪着的老人脸上。军官从怀里掏出一份名册,用日语大声吼叫着名字,每叫一个,就有一个劳工像牲口一样被粗暴地拉扯起来,推到一旁接受更彻底的搜身。一个瘦弱的青年因寒冷和恐惧动作稍慢,立刻被旁边的士兵一脚踹倒,坚硬的皮靴狠狠踩在他的背上,青年发出痛苦的惨叫,脸埋在冰雪里,身体剧烈抽搐。日军士兵发出刺耳的哄笑。检查完的劳工被重新拴好,在皮鞭和枪托的驱赶下,踉跄着走向远处灯火通明、如同巨大怪兽巢穴的日军后勤营地方向,身影很快被风雪吞没。
武韶的胃部猛地一阵抽搐,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强烈的呕意冲上喉头,他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砖缝里,用尖锐的刺痛强行压制。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冰寒刺骨,如同淬火的钢针。这残酷的景象,是黑泽意志最赤裸的体现——高压、怀疑、绝对的掌控。在这种密度的封锁下,别说护送三个大活人(其中一个重伤)携带设备过境,就是一只携带信息的雪兔,也会被瞬间撕碎。
绝望,如同钟楼外无边的黑暗,冰冷而粘稠,再次试图将他吞没。七十二小时的倒计时,仿佛已经走到了尽头。他仿佛看到瓦西里在“寒窑”冰冷的黑暗中,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带着血沫冻结的粉红冰晶;看到索菲亚冻僵的手指徒劳地划着密码本;看到列昂尼德对着破损的设备残骸,眼中最后的光芒一点点熄灭…
就在这时!
一阵低沉、平稳、与之前军用卡车截然不同的引擎声由远及近。这声音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节奏感,仿佛行驶在自家的庭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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