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慈医院特护病房的空气,如同被抽干了所有活气,只剩下消毒水的刺鼻、乙醚残留的微甜,以及一种更深的、属于生命被反复榨取后的腐朽与沉寂。窗外哈尔滨的天,依旧是那种令人绝望的铅灰色,细密的雪粒子永无止境地抽打着玻璃,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这座冰封城市永恒的哀歌。
武韶躺在冰冷的病床上,如同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蜡黄的脸深陷在雪白的枕头里,眼窝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嘴唇干裂结着暗红的血痂。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腹腔深处那片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带来沉闷而持续的钝痛和灼烧感。吗啡的药效如同薄冰,勉强覆盖着下方汹涌的痛楚,却也带来了更深的麻木和虚脱。意识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沉浮,仿佛随时会被那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黑泽走了。
带着他那双洞穿一切的金丝眼镜和冰冷如手术刀的审视走了。
那场用《文昭关》的悲怆念白和喷涌的鲜血演绎的“自证”,似乎暂时浇熄了黑泽落下的屠刀。但武韶知道,那只是表象。黑泽临走前那句“务必保住他的性命”,与其说是关怀,不如说是对一件尚有利用价值的工具的暂时保留。那冰冷的语调里,没有丝毫信任的温度,只有评估与算计。
病房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
不是医生,不是护士。
是羽田。
他如同融入墙壁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没有走进来,只是站在门廊的阴影里,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如同两束冰冷的探照灯光柱,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牢牢地钉在病床上的武韶身上。那目光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审视的锐利和嘲讽,而是一种更深的、更纯粹的、如同打量一件死物的漠然和……等待。仿佛在等待这具残破的躯壳彻底冷却,或者等待他下一次露出破绽的瞬间。
武韶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没有睁开眼,甚至没有试图转动眼球。但羽田那如同实质般的冰冷目光,如同跗骨之蛆,穿透了薄薄的眼睑,刺入他的感知。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监视从未解除,反而升级到了更冷酷、更彻底的层面。他不再是需要被试探的嫌疑人,而是一个被标记的、等待最终处理的“问题”。
病房内只剩下单调的“嘀……嘀……”声,以及羽田在门外如同磐石般沉默伫立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缓慢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天。
武韶的体温在强效抗生素的作用下终于不再反复高烧,胃出血也在大量输血和药物压制下暂时止住,只剩下那永不停歇的闷痛和虚弱。医生宣布,他可以出院“静养”了。
出院的过程,如同押解重犯。
羽田亲自“护送”。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轿车停在医院后门,车窗玻璃贴着深色的膜。两名穿着便服、眼神锐利如鹰的特高课特务一左一右,如同铁钳般架着几乎无法独立行走的武韶,将他塞进了冰冷狭窄的后座。没有寒暄,没有多余的言语。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冰冷的世界。
轿车碾过哈尔滨覆雪的路面,驶向伪满民政部大楼。街道上行人稀少,面色麻木,巡逻的伪满警察和便衣特务明显增多,目光如同探针般扫视着每一个角落。高音喇叭里循环播放的通缉令依旧在寒风中回荡,悬赏赵大锤的人头。悬赏的金额似乎又提高了,冰冷的电子音里透着一种焦躁和疯狂。
轿车驶入民政部大楼阴森的后院。武韶被粗暴地“搀扶”下车,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他虚弱不堪的身体。他佝偻着腰,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又如同踩在烧红的烙铁上,被两名特务几乎是拖拽着,走向那栋巨大的、如同怪兽般匍匐的灰色建筑。
推开那扇熟悉的、属于“武专员”的办公室门。
一股混合着灰尘、旧纸和更浓重霉味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房间里的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灰。他的办公桌依旧在那里,但桌面被清理得异常“干净”。那些原本随意堆放的书籍、文件、甚至他常用的茶杯,都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几份摆放得整整齐齐、盖着鲜红“机密”印章的卷宗。卷宗的颜色,是特高课专用的深蓝色。
唯一熟悉的,是桌角那台老式黑色拨盘电话机。但武韶敏锐地注意到,电话线连接墙壁插口的地方,似乎多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不起眼的金属凸起——一个窃听装置的接口。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房间。
窗户上厚重的窗帘被拉开了一半,但窗外不再是熟悉的街景,而是大楼另一侧冰冷光秃的墙壁。墙壁高处,一个原本不存在的、极其隐蔽的通风口格栅,边缘似乎有新的螺丝拧痕。
书架顶层,那几本厚厚的日文声学期刊依旧在,但摆放的角度似乎被极其细微地调整过。
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的盆景,泥土表面平整得异常,仿佛被人仔细翻动过又小心复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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