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冬,哈尔滨郊外焚尸炉。
武韶粉墨登场,为日军“慰灵祭”唱《贵妃醉酒》。
炉膛口吞噬着抗日志士的遗体,骨灰与雪同色。
他水袖翻飞藏下双层骨灰盒,雪地划“王”又抹平。
戴笠密令刺入骨髓:“汝即蝎子,唱尽乱世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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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是哈尔滨冬天的唯一语言,裹着西伯利亚的锋利,在空旷的郊野打着旋,发出低沉、持续、令人牙酸的呜咽。雪,不是飘落,是砸下来的,坚硬、干燥,像碾碎的骨粉。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唯有那座巨大、敦实、沉默矗立的焚尸炉,喷吐着浓黑的烟柱,如同大地上一道丑陋、永不愈合的焦痂。
炉口上方,几杆刺刀挑起的太阳旗,在风雪中冻得僵直,发出扑啦啦的脆响,像垂死之鸟最后的扑腾。炉口下方,排着长队。不是人,是尸体。一具具,裹着破席或麻袋,僵硬、扭曲,无声地诉说着最后的抗争与严寒的酷刑。穿着土黄军大衣的日本兵,动作机械,脸上裹着厚厚的防寒布,只露出麻木而凶戾的眼睛。铁钩拖拽着尸体,刮过冰冷的水泥地,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滋啦”声,送入那永远填不满的、散发着焦肉与骨灰混合气味的炉膛巨口。
炉膛深处,烈火舔舐钢铁,发出沉闷、贪婪的咆哮。每一次炉门沉重的开启与闭合,都伴随着一股灼热的气浪和更浓烈的、令人窒息的焦糊味喷涌而出。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滚烫的灰烬。
就在这地狱图景的正前方,临时搭起了一座简陋的戏台。几根原木,几块跳板,一块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猩红地毯。风雪无情地抽打着台柱和幕布,发出裂帛般的声响。
台上,只有一个人。
武韶。
他穿着杨贵妃的行头。杏黄缎子的宫装,宽大的水袖拖曳下来,绣着繁复的缠枝牡丹,金线在晦暗的天光下偶尔闪出一点微弱、冰冷的芒。凤冠沉重,压得他脖颈微微前倾,珠翠流苏在寒风中簌簌抖动。脸上敷着厚厚的粉,白得如同新雪,两颊抹着艳红的胭脂,像凝固的血。眉眼被精心勾勒过,长眉入鬓,凤眼含情,却深不见底。粉墨之下,那张属于武韶的脸,轮廓线条清晰而冷硬,此刻却被这极致的艳丽与柔媚覆盖,只余下一种非人间的、近乎妖异的精致。
他身姿微侧,水袖半掩面庞,对着台下寥寥几个裹着厚重大衣、神情漠然的日军军官,对着那不断吞噬尸骸的焚尸炉,对着这漫天风雪,启唇开唱。
“海——岛——冰轮初转腾——”
声音拔地而起,清越、悠长,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硬生生刺破了风雪的呜咽、焚尸炉的咆哮、铁钩刮地的噪音。是《贵妃醉酒》。贵妃初见明月时那份雍容华贵、顾盼自怜的情态,被他演绎得丝丝入扣。眼波流转间,似有万种风情,水袖轻扬处,宛若彩云追月。
台下,一个留着仁丹胡、眼神阴鸷的日军大佐,微微眯起了眼。他叫黑田,是这场“慰灵祭”的负责人。他不懂戏文,但那声音,那身段,那在如此酷寒与污秽之地依然能绽放的、不合时宜的华丽,让他感到一种扭曲的满足。这是一种征服的象征,一种对这片土地和土地上反抗者的精神阉割——你们的文化瑰宝,正在你们的尸骨前,为我们献祭。
武韶的目光,看似迷离地追随着水袖的轨迹,实则冰冷如刀锋。每一次水袖翻飞,每一次身段流转,眼角的余光都精准地扫过炉口操作的士兵,扫过尸体队列的长度,扫过炉旁堆放祭品的位置——那里有几盒粗糙的满洲点心,几瓶劣质清酒。他的每一次吐纳,都小心地避开那股灼热、呛人的浓烟。
又一具尸体被铁钩粗暴地拖近。席子散开一角,露出一张年轻、青白、布满冻疮的脸,眼睛圆睁着,凝固着最后的愤怒与不甘。一个士兵骂咧咧地踢了一脚,尸体滚向炉口。
武韶的唱腔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更加婉转悠扬,拖出一个长长的、华丽的尾音:“……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就在这拖长的尾音里,就在水袖最后一次如云霞般展开、即将收拢的瞬间,他的身体以一个极其自然的旋转动作,靠近了祭品堆。宽大的袖袍如流云般拂过最上面那盒敞开的、印着粗糙樱花的点心盒。那拂过的瞬间,快得超越了肉眼捕捉的极限。一个冰冷的、比点心略小的硬物,滑入了点心盒敞开的缝隙深处,被几块油乎乎的“满洲饽饽”掩盖。
那是一个特制的双层骨灰盒。外层是粗糙的陶土,内层是薄薄的白铁皮。里面盛装的,是刚刚被投入炉中的那位年轻烈士——姓王——在烈火中留下的最后印记。
铁钩再次落下,炉门轰然关闭。又一股带着火星的浓烟喷出。
武韶的唱段恰好到了贵妃的醉态。他身姿摇曳,步履微跄,凤冠上的珠翠摇晃得更急。他作势踉跄着向台口走了几步,靠近戏台边缘厚厚的积雪。水袖轻扬,仿佛不胜酒力要扶住什么。就在那宽大的、绣着牡丹的袖口垂落雪地的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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