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喧嚣如同退潮,迅速抽离了校园的活力,留下一个空旷而寂静的躯壳。顾言没有走向车棚,也没有汇入归家的人流。他的脚步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向了校园深处那个被遗忘的角落——虬枝盘结的老槐树下。
暮春的风带着暖意,却也卷起了残冬的微尘,吹过树皮上那些深深浅浅、无人能解的刻痕。顾言蹲下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熟练。他拨开树下松软的、带着昨日雨露湿气的腐殖土,露出了那个冰冷的、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
盒盖被掀开,一股混合着泥土、橡胶和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八块橡皮。七块已经刻上了图案:歪扭的苹果、五瓣梅花、孤独的星星……每一块都承载着一个破灭的幻想,一段自导自演的“相遇”。最新放进去的那一块,依旧崭新,洁白,方正,像一块等待被书写命运的白板。
顾言将它拿了出来。橡胶特有的凉意和弹性从指尖传来。他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摸出那把陪伴了他无数个夜晚、刃口已有些磨损的小刀。
刀尖悬停在橡皮雪白光滑的表面,在夕阳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冷硬的光。
刻什么呢?
一个问号?代表他所有无解的困惑和挣扎?
一颗心?承载那从未宣之于口、也注定无望的悸动?
还是简简单单的一个“Y”?那个他曾经无数次在日记扉页上笨拙模仿的、叶栀夏名字的首字母缩写?
刀尖轻轻落下,在橡皮表面压出一道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凹痕。冰凉的触感顺着刀柄传到指尖。
他停住了。
所有的冲动,所有的希冀,所有那些在无数个夜晚支撑着他的、精心构筑的幻影,在这一刻,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地干瘪、消散。
刻下去,又能如何?
刻下问号,答案早已冰冷地摆在那里。
刻下心形,它注定是孤悬的、无人认领的。
刻下“Y”,也改变不了在对方的世界里,他只是“调皮捣蛋的那个顾言”。
这方寸之间的空白,承载不了他沉重的妄想,也改变不了现实的鸿沟。
最终,他什么也没刻。
只是用拇指指腹,缓慢地、用力地,抹去了刀尖留下的那一点微不可察的凹痕。仿佛要抹去所有挣扎过的痕迹,抹去所有不甘的念想。
他将这块依旧洁白、光滑、空无一物的橡皮,轻轻地、郑重地放回了铁盒里。它静静地躺在那些刻着失败幻想的同伴旁边,像一块无言的墓碑,标记着一个彻底终结的时代。
然后,他合上盒盖。冰凉的铁锈沾染了他的指腹。他重新捧起那带着春日潮湿气息的泥土,一捧,又一捧,覆盖在冰冷的铁盒上。泥土湿润、冰凉,带着万物复苏的微腥气息,却无法温暖他此刻冰冷的心。
就在泥土即将完全覆盖铁盒的瞬间,一个极其遥远的、被尘封的童年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撞进了他的脑海——
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大概只有六七岁。也是在这样一棵大树下(也许是村口的老榕树?),他得到了一颗珍贵的、裹着彩色玻璃纸的水果糖。他舍不得吃,怀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学着大人藏宝的样子,在树下挖了个小坑,把糖小心翼翼地埋了进去,幻想着明天能收获一颗更大的糖,或者……一棵糖果树?他记得自己当时还煞有介事地做了记号。
第二天,他兴冲冲地跑去挖开。泥土还在,小坑还在,但里面只剩下被蚂蚁啃噬得千疮百孔、粘着泥土和蚁尸的、湿漉漉的糖纸。那颗糖,早已不知所踪。小小的他,对着那个空空的、散发着甜腻腐败气息的泥坑,第一次尝到了梦想彻底落空的、懵懂而巨大的失落。
就像此刻。
有些东西,有些期待,有些精心埋藏的心愿,或许从埋下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结局。它们不属于现实的土地,它们只存在于想象那短暂而脆弱的温室里。当阳光照进,风雨袭来,它们便会像那颗糖果一样,被现实的蚁群无声地分解、搬运,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个徒劳的坑洞和一张无用的糖纸。
就像那块永远空白的橡皮。
就像那本焚烧成灰的日记。
就像他和叶栀夏之间,那永远无法跨越的、仅仅一截楼梯的距离。
顾言将最后一捧泥土压实,拍平。地面上只留下一个微微隆起、毫不起眼的小土包。他站起身,拍掉手上的泥土。夕阳将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很长,孤寂地投在斑驳的树干和满地枯叶上。
他没有再看那个小土包一眼,也没有再看老槐树一眼。他转过身,朝着校门的方向走去。脚步有些沉重,却不再迟疑。身后,老槐树沉默地伫立在暮色里,像一个巨大的、埋葬了无数心事的坟茔。而那块空白的橡皮,连同所有未曾刻下的心事,永远地留在了那片黑暗的、冰凉的泥土之下,成为了青春里一道永恒的、无声的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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