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初,京师燕王府寝殿。
殿内已点起了烛火,朱棣倚在东窗下的罗汉床上,就着一盏明亮烛火,翻看一卷书。
书刚翻过几页,门外便传来海寿低低的禀告:“殿下,三保回来了。”
朱棣的目光并未离开书卷,只淡淡道:“让他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马三保的身影出现在烛光边缘。他步履沉稳,但眉宇间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凝重,被熟悉他的朱棣瞬间捕捉到了。马三保走到朱棣面前站定,躬身行礼:“奴婢参见殿下。”
“嗯。”朱棣这才将书卷轻轻合拢,随手放在身侧的锦垫上,坐直了身子,目光平静地看向他,“魏国公府那边,事情办得如何?”
马三保保持着躬身的姿态,声音清晰平稳:“回殿下,王妃的家书及土仪均已当面呈交世子。世子甚为感念王妃牵挂,仔细询问了殿下与王妃安好,以及诸位殿下、郡主的近况,奴婢皆按殿下吩咐一一作答。世子言道,待天寿圣节礼毕,必扫榻以待殿下亲临。临行前,世子赏了奴婢三人银两手帕,并让奴婢代向殿下问安。”
他汇报得条理分明,滴水不漏,完全是朱棣素日要求的模样。朱棣听着,微微颔首,面上并无多少表情,仿佛这结果早在预料之中。“世子可还有他言?”
“世子只问了家中事,并未言及其他。”马三保答道,略一停顿,声音压低了些许,“殿下,先前先行回府的两名仆役,想必已向殿下禀报,奴婢在魏国公府外……偶遇了一位故人,因而耽搁了片刻。”
朱棣的目光在马三保脸上停留了一瞬。海寿先前确已禀报过,说三保让仆役先回,自己与一旧识说话。此刻听他主动提起,且神色间那份凝重愈发明显,朱棣心知,这“偶遇”绝非简单的叙旧。
“哦?”朱棣语气依然平淡,听不出喜怒,“是何故人?竟让你破例耽搁。”
马三保深吸一口气,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近在咫尺的朱棣能清晰听见:“是奴婢一同入宫的伙伴,名叫金贵儿,如今……在东宫文华殿当差。”
“东宫?”朱棣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原本随意搭在膝上的手,食指极轻地叩了叩。“他特意寻你,所为何事?”
马三保不再犹豫,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极其重要。他将腰弯得更低些,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又字字清晰的语调,开始复述:“金贵儿言道,数日前,其干爹、东宫近侍李恒生辰醉酒,他曾于其醉后呓语中,听到一些……零碎言语。” 他稍顿,抬眼飞快掠了一下朱棣的神色。朱棣面容沉静如水,唯有那双眸子,在烛火映照下,仿佛寒潭,幽深难测。
马三保继续道:“金贵儿听到李恒念叨‘永昌侯’、‘燕王’,还有‘阴结人心’之语……” 他清晰地看到,在自己吐出“阴结人心”四字时,朱棣搭在膝上的手,手指微微向内收拢了一下,但旋即又放松开。
“……后来,又提及‘天子气’。” 当最后这三个字眼从马三保口中低低吐出时,寝殿内仿佛连烛火的噼啪声都瞬间消失了。一片寂静。
朱棣的脸上依旧没有出现剧烈的表情变化,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在消化这几个字的分量。
良久,朱棣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波澜:“还有么?”
马三保喉结滚动了一下:“金贵儿还说,李恒呓语中提及,太子殿下听闻后,曾‘拍桌子’,‘发了好大的火’,斥责永昌侯‘构陷亲王’……后面言语愈发含糊,似乎有‘自己那点心思’、‘攀扯’等词。金贵儿称,李恒酒醒后对此毫无记忆,他自己亦惶恐数日,今日偶遇奴婢,担忧殿下及燕王府安危,更恐奴婢受牵连,才冒险告知。”
他一口气将金贵儿所述和盘托出,不敢有丝毫遗漏,也不敢擅自添加任何揣测。
汇报完毕,马三保垂首肃立,等待朱棣的反应。
朱棣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伸手,将方才放在锦垫上的那卷书拿了起来,却没有翻开,只是用指腹缓缓摩挲着书脊,带着一种深思的韵律。
“这个金贵儿,” 朱棣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你与他,一同入宫,交情如何?他为人可还可靠?今日所言,有无夸大其词,或受人指使的可能?” 他没有去追问那些骇人听闻的指控细节,反而先问起了消息的来源。这是朱棣一贯的风格,先辨真伪,再论其他。
马三保谨慎而肯定地回答:“回殿下,金贵儿与奴婢不仅是同乡,更是幼年邻居,一同遭逢大变,一同净身入宫,在最难熬的日子里相互扶持,情分非比寻常。他为人机敏,但心性不坏,且有旧日情谊在。奴婢以为,他今日冒险告知,担忧奴婢安危乃是主因,应无受人指使刻意构陷的动机。且其所言,皆为转述李恒醉后碎片言语,听来并非编造,倒更像是不经意间泄露的秘闻片段。”
朱棣静静地听着,摩挲书脊的手指停了下来。他微微颔首,似是接受了马三保的判断。“李恒……太子身边的老人了,向来以谨慎寡言着称。” 一个以谨慎着称的东宫近侍,竟在醉后泄露如此惊天秘闻,其真实性反而增添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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