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七日,应天魏国公府的报丧信使抵达北平燕王府时,已是暮色沉沉,由黄俨领着,沉默地踏入府内。
消息传到仁寿宫时,徐仪华正倚在窗边,手中拿着一卷未看完的佛经。窗外春意渐浓,桃李次第,可她的心却仿佛还停留在半月前那个充斥着药味与泪水的夜晚。听到锦书低声禀报,她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佛经滑落在榻上。她静默了许久,久到锦书以为她会再次失声痛哭,却见她只是缓缓地、极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俯身,将佛经拾起,轻轻抚平卷起的页角。
“知道了。”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只是那平静之下,仿佛凝结着厚重的冰层。“更衣,去佛堂。”
她没有像两年前骤闻父亲噩耗时那般天旋地转、悲恸欲绝。母亲的病情,她亲眼见过,临别时那枯槁的容颜和最后的叮嘱,早已在她心底烙下了最坏的预期。此刻涌上的,更多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茫,以及必须为母亲做些什么的执着。
她换上了一身素净衣裙,未戴钗环,来到佛堂,她在蒲团上虔诚跪下,点燃三炷清香,青烟袅袅,模糊了她沉静而哀戚的面容。木鱼声响起,伴随着她低低的诵经声,为远在金陵应天的母亲,祈求冥福,望她能抛却尘世病痛,早登极乐。
朱棣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来了佛堂。他没有进去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廊下,看着妻子挺直却单薄的背影。他能感受到那份深沉的哀伤,也能感受到她竭力维持的平静与坚强。他没有多言,只对黄俨吩咐道:“即刻去庆寿寺传我令旨,魏国夫人仙逝,请道衍大师为夫人设坛,做法事四十九日,一应所需,王府支应。”
黄俨领命而去。朱棣又在廊下站了片刻,直到徐仪华一遍经文诵毕,微微停顿的间隙,他才轻轻走了进去,在她身旁的蒲团上跪下,也拈起三炷香,默默祭拜。夫妻二人无言,唯有佛前的灯火跳跃。失去至亲的痛楚,在这静谧的佛堂里,以一种彼此心照的方式,默默流淌,互相慰藉。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仅仅几日之后,四月初一,一道由宫中内侍高淮带来的皇帝敕书,打破了燕王府表面维持的哀悼与平静,带来了更为复杂汹涌的暗流。
敕书是在存心殿正式宣谕的。朱棣与徐仪华叩拜接旨。高淮展开黄绫敕书,将朱元璋那充满警示与怒火的话语传达出来。
敕书开篇,便是令人心头一凛的“天象昭示灾异”。皇帝明确言及,自去年至今,太阴、金星、火星屡次凌犯“诸王星”,此乃上天降罚之兆。而罪责,皇帝直指其子——周王朱橚、齐王朱榑、潭王朱梓、鲁王朱檀。敕书中列举的诸王恶行令人闻之色变:周王夺占生员已定亲的女子;齐王强掠民女入宫,不用者被打死烧成灰送出去;潭王以酷刑虐杀王府属官;而鲁王夫妇之行径尤为骇人——强掳民间七八岁、十岁幼童入宫玩耍,数日后方放出,有些竟被阉割;甚至将军营孩童也捉入宫中,吓得军中孩子见到王府火者便躲藏……皇帝怒斥这些藩王激怒上天,以致灾星屡犯。
朱棣垂首聆听,面色肃然,背脊却隐隐绷紧。尤其是听到同母所出的五弟周王朱橚也被点名斥责“无所不为,说不能尽”时,他心中猛地一沉。失望、担忧、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唇亡齿寒之感交织袭来。朱橚只比他小一岁,自幼一同长大,感情深厚。他知道这个弟弟有些文士的任性疏狂,却万没想到竟荒唐至此,惹得父皇如此震怒,将其与齐、潭、鲁并列。
更让跪在一旁的徐仪华感到刺骨寒意的是敕书末尾对鲁王夫妇的处置。皇帝怒不可遏地宣布:“这夫妻两个,死罪绝不可逃,合当凌迟信国公女。” 信国公女,指的便是鲁王妃汤氏,信国公汤和之女。而对于鲁王朱檀,敕书虽也痛骂,却只字未提具体刑罚,显然是另行处置,这处置与“凌迟”相比,轻重立判。
“凌迟”二字,像冰锥一样刺入徐仪华耳中。她依旧保持着恭听的姿势,指甲却深深掐入了掌心。鲁王夫妇所为,尤其是戕害孩童之举,天理难容,她亦深感憎恶。可是……“合当凌迟信国公女”?那鲁王呢?同恶相济,为何独独对王妃施以极刑?难道只因为她是“儿媳”,是外人,所以可以拿来平息天怒、严正典刑,而对亲生儿子却终究手下留情?一股兔死狐悲的无力感,混杂着对皇权之下女子命运的悲凉洞察,悄然攥紧了她的心。做天家的儿媳,荣耀背后,竟是如此如履薄冰,随时可能成为平息怒火、维护天家颜面的牺牲品。
高淮宣旨完毕,将敕书恭敬递给朱棣。朱棣双手接过,谢恩,又让黄俨好生款待使臣。待殿内只剩下夫妻二人,那股压抑沉重的气氛几乎凝成实质。
朱棣缓缓卷起敕书,眉头紧锁,半晌无言。他既为弟弟朱橚担忧焦急,又对敕书中透露出的父皇那混合着天人感应、帝王震怒与护犊私心的复杂心态感到凛然。父皇这是在警告所有藩王,自然也包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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