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没过,那股子残留的年味儿,就被一股更加强大、更加不容抗拒的力量彻底冲散了——春天的气息,裹挟着泥土解冻的湿润和万物躁动的生机,蛮横地闯进了乱石村。
风,虽然还带着凉意,但已不再是腊月里那种割肉刮骨的干冷,而是变得柔和、湿润起来,吹在脸上,能闻到一种大地苏醒时特有的、微腥的土味儿。天空的铅灰色淡了些,偶尔能看到一抹脆生生的、水洗过般的蓝。太阳也仿佛睡醒了,懒洋洋地爬高了些,洒下的光有了温度,照在人的脊背上,能感到一丝久违的暖意。
最明显的变化在土地上。封冻了一冬的硬壳开始软化,表面一层变得酥松。向阳的田垄坡地上,那些枯黄的草根底下,已经能看到一丝丝、一簇簇极其娇嫩的、鹅黄淡绿的新芽,倔强地探出头来。村边那条几乎干涸的河床,冰层早已消失,洼地处汇聚的冰雪融水,让浑浊的水量似乎也丰沛了一点点。
“开春了!”赵铁柱站在自家院门口,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却充满生机的空气,脸上焕发出一种冬日里从未有过的光彩,“地气动了,该准备种地了!”
这话像一道命令,瞬间激活了整个村庄。沉闷、蜷缩了一冬的村民们,纷纷走出低矮的屋舍,脸上带着凝重与期盼交织的神情。男人们开始检查、擦拭那些闲置了一冬的农具,尤其是那几架经过改良的曲辕犁,被主人宝贝似的拿出来,仔细检查每一个榫卯,每一处铁件。女人们则忙着翻晒所剩无几的种子,清洗修补盛种子的箩筐布袋。
生存的紧迫感,取代了过年时那点微薄的仪式感,重新成为生活的主旋律。春播,意味着希望,也意味着新一轮的、与老天爷和贫瘠土地搏命的开始。
林越也感受到了这种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与期待。他摸了摸怀里贴身藏着的油纸包,那里面的土豆和玉米种子,被他用体温呵护了一整个冬天,此刻仿佛也在微微发烫,呼唤着泥土。他知道,自己等待的、也是改变乱石村命运的关键时刻,终于要到了。
但与此同时,那场关于“肥皂”的争议余波,并未随着春天的到来而完全消散。王老五那伙人,虽然暂时不敢再公开质疑肥皂的去污能力,但他们将矛头转向了更“要害”的地方。
这天,村里几个主事的人聚在里正三叔公家,商量开春耕种和分配那点可怜的水源(引水管的水量有限,需要合理分配)。林越作为“里正助手”也被叫了去。
刚讨论到要紧处,王老五就阴阳怪气地开了腔:“三叔公,各位,开春种地是头等大事,可不敢分心。有些个不顶饿、不产粮的‘闲事’,是不是该放一放了?”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林越。众人心里都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赵铁柱立刻反驳:“老王,你这话啥意思?林小哥哪件事不是为了咱村好?引水不是闲事吧?新犁不是闲事吧?”
王老五哼了一声:“引水、新犁,那是正经庄稼活里的本事,俺没说啥。可有些事儿……”他拖长了调子,“比如鼓捣些洗脸洗手的玩意儿,还费油费灰的。现在开春了,油多金贵?灰还得留着肥田呢!有那功夫和东西,多想想咋多种出几粒粮食,不比啥都强?”
他这话,立刻引起了几户同样为春荒发愁、家里快揭不开锅的村民的共鸣。
“是啊,老王说得在理,油得留着点灯、炒菜啊。”
“草木灰开春要撒地里呢。”
“洗那么干净有啥用?肚皮都填不饱……”
三叔公和孙老丈皱了皱眉,没有立刻说话。他们知道王老五是在借题发挥,排挤林越,但他的话也确实戳中了一些村民眼下最焦虑的痛点——生存高于一切,任何不能直接转化为食物的投入,都值得怀疑。
林越静静听着,没有立刻争辩。他知道,在粮食危机面前,讲“卫生防病”的大道理是苍白的。他必须把“肥皂”这件事,和眼下的春耕生产联系起来。
等议论声稍歇,林越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清晰:“王叔的话,有道理。开春了,粮食是天大的事,一滴油,一把灰,都得用在刀刃上。”
他先肯定了对方的出发点,这让王老五有些意外,也让其他村民觉得他讲理。
“不过,”林越话锋一转,“王叔,各位叔伯,咱们想想,开春种地,最要紧的是什么?”
“是地,是种子,是水!”一个村民抢着说。
“对,”林越点头,“还有呢?最重要的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是人。”林越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在场的每一个人,“是咱们这些下地干活的人。要是人病了,躺倒了,有再好的地,再好的种子,再好的水,谁去种?谁去收?”
他顿了顿,看着众人若有所思的表情,继续说道:“冬天冷,容易得风寒。开春活儿重,人累,也容易生病。咱们用的水,还不算干净。手上、碗筷上的脏东西吃进肚子,也容易闹毛病。一块肥皂,费不了多少油和灰,但能让咱们的手脸、碗筷干净些,是不是就能少生点病?是不是就能有更多力气、更多好身子骨去下地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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