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死后留给我一把鲁班尺和一本手札。
手札上写:“木匠有三不接,不接阴宅,不接寿材,不接断梁。”
我嗤之以鼻,直到有人抬着碎成十七块的女尸上门。
“师傅,求您给她接个全尸。”
那晚,墨斗里的血线怎么也弹不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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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葬礼刚过七天,老屋里的刨花香还没散尽,那股子松木和桐油混合的、独属于他的气味,顽固地盘踞在每个角落,像他沉默的魂灵。我是他唯一的孙子,也是他手艺勉强算是传下来的人——尽管他只肯教我些粗浅的刨、凿、锯,真正的秘诀,他说,得等我“心定了”才传。
留给我的东西不多。一套他用得油光发亮的老工具,整齐地挂在西墙的木板上;一把沉甸甸的、刻度磨得有些模糊的鲁班尺,红木的尺身触手生温;还有一本用粗蓝布包着、线装的手札,就放在他常年坐的那把瘸了条腿、却被垫得稳稳当当的竹椅上。
手札的纸页脆黄,带着陈年的霉味和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药气。祖父的字筋骨嶙峋,力透纸背,开头几页还规规矩矩记着些榫卯样式、木料脾性、开梁择吉的口诀,越往后,字迹越发潦草急促,夹杂着许多我看不懂的符箓般的线条和晦涩注解。翻到中间一页,几行字墨色尤深,仿佛是用了全身力气写下的:
“木匠行当,传自先师鲁班,自有规矩。后世子孙,切记有三不接:一不接阴宅构件,二不接无名寿材,三不接……断梁残肢。”
最后四个字,“断梁残肢”,墨迹团团洇开,显得异常突兀,和前面工整的“阴宅”、“寿材”并列,透着股说不出的邪性。我皱了皱眉,心里那点因祖父离去和对这行当前途未卜的郁气,混着一丝年轻气盛的不以为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这都什么年月了,还守着这些老古板的规矩?城里家具厂机器轰鸣,谁还讲究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我把手札合上,随手塞进工具筐底层,那柄鲁班尺倒是拿在手里掂了掂,冰凉的尺身压着掌纹,莫名让人安心些。
日子就在替邻人修修破桌烂椅、偶尔打两件简单家具中滑过,刨花卷起又落下,积蓄薄得像刨花一样。老屋更静了,静得能听到梁上老鼠跑过时灰尘簌簌落下的声音。
直到那天,傍晚时分。
天阴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屋檐,空气又湿又重,闷得人喘不过气。没有风,院门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纹丝不动,像是画上去的。我刚收拾好家什,就听见一阵急促又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院门外,接着是压抑的、带着颤抖的拍门声,不像是用手掌,倒像是用什么软塌塌的东西在撞。
“陈师傅……陈小师傅在吗?救命,救救命啊……”
声音嘶哑破裂,裹着巨大的惊恐。我心头一跳,摘下手里的抹布走去开门。门闩刚抽开,两扇老旧木门就被一股蛮力从外推开,带着湿冷的、裹挟着淡淡腥气的风,猛地扑在我脸上。
门外站着三个男人,两个年轻的架着一个年长的。年长的那个五十来岁,脸色灰败如死人,眼圈乌黑,嘴唇哆嗦着,几乎站不稳,全靠旁边两人搀着。两个年轻人也是面无血色,眼神发直,死死盯着地面,不敢抬眼瞧我。他们穿着粗布衣服,裤腿上溅满了泥点,还有几处深褐色的、已经干涸的污渍。
更让我汗毛倒竖的是他们身后——那是一扇卸下来的、沾满泥污的旧门板,上面盖着一床看不出本色的、湿漉漉的薄被,被子下凹凸起伏,隐约显出一个人形。但那人形的轮廓极不自然,像是……堆叠起来的。
“你们……”我喉咙发干。
年长的男人噗通一声就跪下了,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他也不觉得疼,只顾磕头,额头瞬间见了红:“陈小师傅!求您了!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苦命的闺女!求您给她……给她接个全尸啊!”
“全尸”两个字像两把冰锥,狠狠扎进我耳朵里。我猛地想起手札上那洇开的四个字——断梁残肢。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怎么回事?起来说话!”我强自镇定,声音却有些发飘。
男人被搀起来,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讲述。他姓赵,是三十里外赵家坪的。闺女叫赵秀娥,前天夜里去邻村走亲戚,回来时失足摔下了黑风崖——那是个本地人都绕着走的陡峭山涧。等人找到,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在山涧下的乱石滩和树杈间……零零碎碎,捡回来十七块。
十七块。
我胃里一阵翻搅。
“……找了好几个木匠,还有剃头师傅(旧时有些剃头匠也兼职简易殓尸),一听是这情况,给多少钱都不干,门都不让进……后来,后来有个老人提了一句,说这镇上陈老木匠的孙子,或许……或许家里还留着点老法子……我们这才拼死抬了过来……”赵老汉说着,又要往下跪。
我僵在原地。院门口那棵老槐树不知何时,叶子开始无风自动,发出细微的、悉悉索索的响声,像许多人在低声私语。空气里的腥气似乎浓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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