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园的“鬼市”，名头吓人，其实就是个天不亮就开始的早市。
老京都的说法，这会儿“鬼”还没歇下，“人”还没起来，阴阳交替的时候，容易有见不得光的好东西出来。当然，这都是传说了。搁在91年，就是为了躲工商。
梁楚河对这些门道一知半解，他来得早，纯粹是因为住的那间破屋子实在太冷，还不如出来走动走动暖和。
凌晨四点半，天还黑得跟墨一样，潘家园里已经是人头攒动，手电筒的光柱子晃来晃去，跟萤火虫似的。空气里混着泥土、汗水和老物件发霉的味道，呛得人直咳嗽。
“看一看瞧一瞧啊，刚出土的汉八刀！”
“正经的官窑小件儿，家里老爷子传下来的，急用钱，便宜卖了！”
“哥们儿，掌眼不？我这儿有块好玉。”
叫卖声压得低低的，透着一股子神秘劲儿。梁楚河裹紧了衣服，在人堆里慢慢挪动。他像个孤魂野鬼，眼神空洞地扫过一个个地摊。
这些摊上的东西，他一个也看不懂。什么唐三彩、宋官窑、明青花，在他眼里都差不多，就是些瓶瓶罐罐，碗碗碟碟。
他唯一的乐趣，就是听人“讲古”。
“您看这扳指，满绿，当年是恭王府里出来的。那位爷当年……”一个摊主唾沫横飞地对着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吹嘘。
梁楚河就凑在旁边听。他不在乎真假，就当听评书了。听得多了，什么“包浆”“皮壳”“开门”“吃药”这些黑话，他也能听懂个七七八八。
但他从来不搭腔，更不伸手。
没钱，这是最大的底气。不怕被骗，因为根本没有被骗的资格。
他看到旁边一个摊儿围了好多人，手电光都聚在那儿。他也好奇地挤过去。
摊主是个精瘦的猴脸男人，正拿着一个青花小碗，口若悬河：“各位老板，看清楚了啊，这底款，‘大明成化年制’！这苏麻离青的料子，这晕散，这胎骨，多地道！今天我也不多要，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万？”有人问。
“三千！”猴脸男人一脸肉痛，“要不是家里孩子上学等着用钱，这个价我能卖？”
人群里一阵骚动。梁楚河也伸长了脖子看。那小碗画得是挺漂亮，可他怎么看，都觉得那蓝色有点太亮了，跟新刷的油漆似的。
就在这时，一个慢悠悠的声音响起：“小六子，你这碗是上个礼拜刚从景德镇拉回来的吧？底款还是你自己拿笔写的，墨迹都没干透呢。”
人群“哄”地一声散开了。猴脸摊主小六子一看说话的人，脸都白了：“哎哟，马爷，您怎么来了？我……我这就是个玩意儿，大家看个乐呵……”
被称作马爷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穿着一身半旧的中山装，手里盘着两个核桃，眼睛不大，但贼亮。他哼了一声，没再理小六子，背着手走了。
梁楚河看着这一幕，心里有点感慨。这潘家园，真是龙蛇混杂，没两把刷子，进来就是送钱的。自己这种棒槌，还是老老实实看个热闹就好。
天色渐渐亮了，鬼市上的人也少了些。那些真正“淘换东西”的行家，大多已经转悠完了。剩下的，都是些像梁楚河一样看热闹的，或者是指望蒙个外行人的摊主。
肚子里又开始唱空城计。梁楚河摸了摸兜里那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决定去买俩馒头。
他穿过稀疏的人群，正准备走出这片地界，眼角的余光忽然被一个角落吸引了。
那是一个几乎没什么人关注的摊位，其实都算不上摊位。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农，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土布褂子，脚上一双沾满泥土的解放鞋，满脸的皱纹像是被刀刻上去的。他局促不安地蹲在地上，身前就一块破布，上面摆着几样零零碎碎的东西。
跟周围那些巧舌如簧的摊主比，这老农显得格格不入。他的眼神里没有商人的精明，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
梁楚河的脚步顿住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从这个老农身上，看到了一点自己的影子。那种被生活逼到墙角的无助和窘迫，他太熟悉了。
他走了过去，蹲下身子。
破布上东西不多。一个豁了口的青瓷大碗，碗底还有没洗干净的泥。两枚黑乎乎的铜钱，锈得都快看不出字了。还有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子，上面落满了灰，看着就是个装针头线脑的普通玩意儿。
“大爷，您这……都是哪儿来的啊？”梁楚河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
老农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半天才挤出一句带着浓重口音的话：“……家里……翻出来的。”
“怎么卖啊？”梁楚河指了指那个豁口碗。
“你……看着给吧。”老农的声音更低了。
梁楚河心里一酸。这叫什么话？看着给？这不就是明摆着不懂行，任人宰割吗？
他拿起那两枚铜钱看了看，上面好像是“开元通宝”的字样，但锈得太厉害，就是个铁疙瘩。这种东西，潘家园里成堆卖，一毛钱一个都没人要。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个小木盒子上。
盒子是普通杂木做的，没什么雕花，就是四四方方一个，边角都磨圆了，看着有些年头。他拿起来掂了掂，很轻。
“大爷，这个盒子呢？”
“这……这是我爹留下来的……”老农似乎有点不舍，“他说……是个宝贝……”
梁楚河心里暗笑，这潘家园里，谁不说自己的东西是宝贝？
他试着打开盒子，盖子有点紧。他用了点力，‘嘎吱’一声，盒子打开了。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股子陈旧的木头味儿。
“空的啊？”梁楚河有点失望。
“里头……里头本来有东西的，让我……让我拿去换了几个馍馍……”老农的脸涨得通红，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
梁楚河沉默了。他能想象到，一个走投无路的老人，把所谓的“宝贝”拿出来，却只换了几个馒头。
他把盒子盖上，正准备放下，忽然觉得手感有点不对。这盒子的底，好像比旁边厚一点。
他用手指敲了敲，声音有点闷。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从他脑子里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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