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城的冬,比丸都更凛冽三分。
狂风卷着雪粒,抽打在官署厚重的木门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无数细密的脚步在檐外徘徊。堂内虽燃着六个炭盆,铜兽口中吐出袅袅白烟,寒气仍从石缝砖隙间丝丝渗入,让悬在梁下的旌旗边缘结出淡淡白霜。
高句丽王伊连端坐主位,身下是刚从郡守府库中寻得的虎皮褥子。他年刚三十,面庞方阔,颧骨高耸,一双细长的眼睛半开半阖,似在养神,又似在审视堂下诸将。
“都到齐了?”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的沉浑。
“回大王,五部褥萨、大加、帛衣头大兄以上,皆已到齐。”侍立左侧的老者躬身回应。此人是大对庐高武,相当于汉人的宰相,须发花白,身形微佝,眼中却闪着精光。
伊连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堂下。
左侧依次坐着五部褥萨——高句丽仿汉制设立的军事长官,分管国内五部兵马。此刻在辽东的,是中部褥萨金崇、西部褥萨朴延、以及临时调来的北部褥萨李赫。三人皆甲胄在身,面色凝重。
右侧则是几位贵族首领:帛衣头大兄(第三等爵位)高勋、次大兄(第四等爵位)崔明等人。他们虽未披甲,腰间却都佩着象征身份的环首刀。
堂中央的沙盘上,辽东、玄菟两郡的地形清晰可见。代表高句丽军的黑色小旗插满了城池关隘,而在西面,几面红色小旗标注着燕军可能的动向。
“先说军情。”伊连抬了抬手指。
中部褥萨金崇率先起身。他年约五十,脸上有一道从眉骨斜划至下颌的伤疤,那是与新罗交战留下的印记。
“禀大王,辽东、玄菟二郡已基本肃清。我军俘获汉户一万三千余,粮草二十万石,军械库中得铁甲八百副,弓弩三千张。”金崇声音洪亮,“各处关隘已按王命增兵:南苏关驻兵五百,木底关三百,苍岩关四百。”
伊连闭着眼听,食指在案几上轻轻叩击。
“燕国那边呢?”
西部褥萨朴延接过话头。他比金崇年轻,约莫四十出头,眼神锐利:“据探子回报,燕军慕容农已至令支,收编馀岩降卒六千余人。不过……”他顿了顿,“近日大雪封路,燕军并无南下迹象。”
“慕容农。”伊连缓缓睁开眼,“慕容垂这个三子,听说颇有些本事?”
“是。”朴延点头,“此人年岁不大,却也久经战事。淝水之战后,慕容垂能在河北迅速立足,此子出力不少。”
堂内一时沉默。慕容垂的名号,在高句丽军中颇有分量。四十年前,慕容皝派慕容翰及其子慕容垂担任前锋,攻打高句丽,在木底交战,大败高句丽王高钊,乘胜攻入高句丽都城丸都,高钊单枪匹马而逃。慕容皝掘开高钊父亲高乙弗利的墓穴,用车载着尸体及其母妻和珍宝,劫掠了五万余男女百姓,焚烧掉高钊的宫室,毁灭了丸都而归。
不久后,高句丽向慕容部称臣纳贡,那是几代高句丽人心中挥之不去的耻辱。
“大王。”一直沉默的北部褥萨李赫忽然开口,“末将以为,我军此时不宜与燕国硬抗。”
伊连抬眼看他:“说下去。”
李赫深吸一口气:“辽东、玄菟虽已攻克,但我军长途奔袭,士卒疲惫。且寒冬腊月,补给艰难。慕容农新得降卒,士气正盛,若此时来攻……”
“他攻不进来。”伊连打断他,语气平淡,“南苏、木底、苍岩三关,天险加精兵,莫说六千,便是六万大军,没有两三月也休想突破。而两三月后——”他嘴角微扬,“春暖雪化,我军以逸待劳,胜负未可知。”
“可万一……”李赫还想争辩。
“没有万一。”伊连摆手,转而看向右侧贵族,“高勋,你说说,国内情势如何?”
帛衣头大兄高勋起身。他是王室旁支,年约五十,面容儒雅,若非一身锦袍佩刀,倒更像中原士大夫。
“禀大王:自王上继位以来,减免赋税,整顿吏治,民间称颂之声不绝。”高勋先颂扬一番,话锋却悄然一转,“只是……先王旧臣中,仍有少数心怀怨望。此次西征大胜,掳获丰厚,这些声音已小了许多。若此时与燕国言和,甚至……”
他停顿片刻,斟酌措辞:“甚至向其称臣,既可保全实力,又能交好强邻,岂非两全?”
这话一出,堂内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年轻气盛的朴延忍不住冷笑:“大兄此言差矣!我高句丽兵锋正盛,何须向燕国低头?四十年前的耻辱,莫非忘了?”
“正因记得,才需隐忍!”高勋提高声音,“当年之败,便是因为逞一时之勇,与燕国全面开战!如今中原虽乱,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国力未复,当积蓄力量,以待天时!”
“够了。”
伊连轻轻两个字,让争论戛然而止。
他缓缓起身,走到沙盘前,俯视那一片山河。炭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随火光摇曳,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
“你们说的,孤都明白。”伊连声音平静,“称臣,可暂避锋芒,甚至借力打力。硬抗,则风险极大,但若胜了……”他指尖点在辽东城的位置,“这两郡,就真正是我高句丽的国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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