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地火池中流淌的熔铁,无声却炽热地行进着。
拒魔城悄然变着模样——走了好些面孔黝黑、甲胄带伤的原驻军,迎来不少意气风发、袍袖崭新的各门派弟子。
荡魔一役终究是桩蚀本买卖,城池的家底被掏得空空荡荡,除却严葬那笔说不清的旧账,许送染案头堆积的债务票据也日益增高。
扩建阵法要灵石,升级守城弩要秘银,修复破损的城墙要人力物力。这些窟窿,如今全靠旧部们咬牙凑出的体己和晏秋明深不见底的私人腰包勉强填补。
尤其是那位晏监正,出钱出力出谋划策,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拽着这座伤痕累累的城池向前蹒跚。
不少人私下感慨:“若无晏秋明,拒魔城至少倒退十年。”也有人半开玩笑:“晏监正这怕是把嫁妆都填进来了罢?”
唯有许送染在深夜对账时,对着跳跃的烛火苦笑。
他比谁都清楚,晏秋明那点所谓的“嫁妆”早些年便被他自个儿折腾得差不多了,如今这些流水般花出去的资源,不知动用了多少往日情分、押上了多少未来许诺。
每一笔款项落下,都似在城主心头添了块沉甸甸的石头。
城外,新起的屋檐如雁翅般参差飞扬,新的了望塔与工坊在废墟旁拔地而起,叮当施工声日夜不息。
可这一切喧嚷,都被地火池那扇厚重的玄铁门隔绝在外。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许自修将自己囚禁于此,再未长久离开。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金属灼烧的气味,地脉之火在池中永不疲倦地翻滚咆哮,将四壁映照得明暗不定。
他褪去了外袍,只着一件被火星灼出无数孔洞的短衫,
裸露的皮肤早不复从前白皙,取而代之的是被高温炙烤出的深红,被飞溅铁水烫出的浅疤,以及紧实起伏的肌肉线条。
曾经的少年身形已然拔节舒展,如淬火后的剑胚,在反复锤打中显露出沉默而坚韧的轮廓。
他本非锻器天才。
严老头留下的玉简心得浩如烟海,精深玄妙,于他而言更像一座陡峭冰山,每一次攀登都伴随着滑坠的风险。
火候差了一分,材料便成废渣,落锤偏了一毫,灵纹即刻溃散。
爆炸声时常猝然撕裂池中的轰鸣,法器残骸四溅,沉重的锻锤也数次失控,砸偏后反震之力让他虎口迸裂,臂骨生疼,更多时候是精疲力竭,灵力几近枯竭,只能倚着滚烫的岩壁喘息,汗滴落下,瞬间蒸腾成白汽。
但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架起材料,引动地火。
炼虚阶的境界,便在这枯燥至极、失败连绵的重复中,被夯得无比坚实稳固。
灵力如池中熔铁,在无数次“耗尽到恢复”的循环里愈发凝练纯粹,流转间隐有风雷之韵。
偶尔——极偶尔地——他会停下所有动作。
不是睡觉,而是“神游”。
心神彻底放空,元神如轻烟般离体而出,在这方狭小灼热的天地里缓缓“踱步”。
那是一种奇异的视角:看着自己布满汗渍与尘灰的肉身仍保持着盘坐或持锤的姿态,静默如石。
而另一个“自己”则漂浮于空中,无声巡视着跳跃的火焰,堆积的矿料,墙上斑驳的锤印。
地火辉光将他的身影投射在凹凸岩壁上,扭曲拉伸。
元神与肉身,在炽热的光与浓重的暗之间交织晃动。
对影成三人。
如今词牌六子成了前辈,各领一职,引导后来者们。
起初,只有秦箫余,李燕归,还有故乡明等人来看他。
到了后面,许自修也接起了锻造下品法器的任务,是许送染安排的。
人渐渐多起来,那些后来人看着沉默寡言的许自修,一如许自修当年看着沉默寡言的严葬。
琳琅日月宗还是让词牌六子继续驻留第二年。
沙宣的遗物由照箜保管,等回宗之时,郭万钧承诺礼葬。
当——!
最后一锤落下,声音沉浑如古刹钟鸣,在地火池封闭的空间里久久回荡。
锤下的赤铜终于停止了挣扎般的震颤,灵光内蕴,器形初定——是一枚下品护心镜,纹路朴拙,边缘还带着锻打时未褪尽的毛糙。
许自修松开锤柄。那柄百来斤的玄铁锻锤“哐当”一声砸在石台上,震起一片细灰。
他直起身,赤裸的上身汗水晶亮,顺着脊沟和紧实的肌肉线条蜿蜒而下,没入腰间束着的粗布裤中。
皮肤上是经年累月留下的痕迹,新烫的红痕叠着旧疤,烟尘与金属碎屑渗入纹理,在跃动的火光里泛着暗沉的光泽。
他光脚踩过温热粗糙的地面,走向角落堆积如山的材料区。
矿石、灵木、妖兽遗骨分门别类,却都蒙着层薄灰。
他俯身拨弄几块暗红色的火纹铁,指尖沾满铁锈与尘。
“又来干嘛。”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发哑,却像淬过火的铁片,清晰地切开了地火持续的低吼。
孙淼站在入口的阴影里,已经有一阵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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