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海风带着低频的回响,像远处灯塔传来的余波。学院的操场露出薄薄一层湿气,树叶在风里发出细碎的摩擦声。林槿在晨练队列里努力让呼吸平稳,他的身体还在适应少年的节奏,可心里那股不合时宜的警觉始终无法完全放下。夜间在窗台上见到的记号像种子扎进他脑海,时时发出微小的刺痛。
麦微约他在一处不起眼的教学楼后院见面。后院有一口被石板半掩的小井,井沿长满苔藓,那里常年积着海雾。她早已在那里等候,手里捧着一本泛黄的笔记,笔记页边缝着几枚干瘪的贝壳。看到林槿过来,她没有多言,只递给他一支细长的木笛和一张写着数个音节的薄纸。
“听潮是一种练习,”她说,声音里带着某种古旧的权威,“不是听海的声音,而是听记忆在你身边的回响。我们用音调去对齐那些潮的节律,让它们在听见时不再惊扰你。”
林槿接过笛子,木材的纹理温润,他能感觉到麦微在这一动作中的严肃。笛身上有几处细微的刮痕,像被反复磨抚过的岁月痕迹。她示意他坐下,把薄纸摊开,纸上记录的不是简单的乐句,而是一种有规则的间隔:短、长、短,停顿,低音。那规则像海浪的脚步,又像心跳的节拍。
“先不要把它当成音乐,”麦微补充,“把它当成一种语言。听见它并不必然意味着理解,理解需要时间和耐心。今天你先学会辨识,明天你再学如何回应。”
他们对着井口侧耳而立,空气里有一种潮湿的静默。麦微轻轻吹起笛子,第一声音从木管里缓缓溢出,像一条浅滩被拨动的水纹。声音在井口回荡,碰到石壁又折回,形成一种微妙的叠加。林槿闭上眼,尽力让全身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一缕回声上。开始时他只觉声音单薄,像远处小船敲击桨的轻响;渐渐地,音符间的停顿像线索一样展开,他仿佛能在空隙里听到另一种低语,像沉在水底的名字在轻触石面。
“别急着解释,”麦微在他耳边低声嘱咐,“先把听到的节律标记下来。如果你在听潮时被某个碎片吸引,那说明那碎片与你的记忆有共振点。记下共振点,我们再分析它是否属于你,或是外来的介入。”
他们在石井旁默记了很久,时而吹笛,时而静听。林槿发现自己对某些低频的回声格外敏感,这些回声在最初的几次吹奏中仅是轻微颤动,但当他重复吹奏并保持注意时,那些颤动像被点燃的萤火,逐渐亮起。越来越多的细小记忆片段从他脑海底层浮现:儿时在湖边丢失的一个小木船,父亲在雨夜修理电器的侧影,莫夏果在某个夏天为他挂起一盏小灯的动作。这些碎片并非全部属于他,彼此边界却开始模糊。
练习并非全然平和。一阵突如其来的低音像暗流翻涌,直扑他的胸口。那低音不像笛声,而更像是被无数声音揉搓后的杂音,夹带着断裂词语的轮廓。林槿的视线在一瞬间被拉扯,他感到一股不安在胸中扩散,像听见有人在暗处唤着一个不完整的名字。麦微敏捷地放低笛声,用一段更短促的节奏对冲那低音,像用手掌拍打正在燃烧的灰烬。低音渐弱,杂音变成了几声远处的叹息。
“这是试探的信号。”麦微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紧张,“有人在外面模仿回声,试图从你的响应里截取信息。深潮会会用这种方式探测某些目标,看看谁在听,谁会回应。”
林槿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笛子。他想象那呼唤是怎样精确地切中他的敏感处,像一把钥匙试着插进每个人不同的锁孔。若有人能通过音节判断出他的情绪和记忆脉络,那他在梦里的边界便岌岌可危。成年人的理性促使他提出对策,他问麦微是否能通过记录异常回声来追踪源头。
麦微点点头,递给他一支小本子和笔。她在本子上画出简单的波形示意,教他如何把听到的音节转换为图形。图形并非科学的波导,更接近一种经验的记录法。每当低频出现,他们便标注位置和感觉,日积月累便能拼出回路分布的蛛网。
“学会标注后你会更安全,”麦微说,“当你知道哪些声音是外来时,你就能在面对回路时多一分选择。选择本身就是边界的一部分。”
在连续几日的练习里,林槿的注意力逐渐被训练得更细致。他开始能在一段普通的海风中标出几处不和谐的频率,像在沙滩上辨认出不同贝壳的脉纹。他也能在夜深人静中用笛声试探窗外的回响,确认自己并非无意被牵引。听潮的练习让他第一次感到某种能动性,这种能动性不像武器,更多像一只微小而灵敏的网,让他在梦与醒之间保持一条看不见的缆绳。
然而每一次进步也伴随着代价。某次夜里回宿舍,他在床上闭目练习简单的节拍,忽然感到胸腔被一种沉重压住。那种重量像是一张旧照片被人猛然打开,破碎的边角割进记忆里。他看到一个模糊的画面,画面里有一个身影在灯塔附近用绳索系着某些东西,那身影的动作似曾相识,像礼帽人的举动。他惊叫出声,惊动了室友。室友半睡半醒之间看他眼神恍惚,只说了句“别做梦”,又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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