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盯着《百店消长图》,眼都没眨。
图纸上的线条缠缠绕绕,在他眼里动了——像无数双脚印,踩出人心的纹路。
七家勋贵钱庄的“磨损归零”,是干得裂了缝的河床。
百姓搭的“换币棚”前,新踏出的深沟,是奔着活路的江河。
计步婆的话在耳边撞来撞去:“脚不会骗人,人心也不会。”
苏晏心里咯噔一下。
之前的谋划,全是耍手段。
百姓自发的举动,才摸到了根上。
他侧头看向熔心匠,声音被江风裹着,像在问风,又像在问自己:“钱要是能说话,第一句会说啥?”
熔心匠须发全白,瞎眼窝深陷,却像揣着半炉没凉透的火。
他没应声,拄着拐杖挪上前,枯手抓过苏晏手里的“信铭钱”。
指腹糙得像砂纸,却轻得怕碰碎似的,蹭着边缘的凹点——那是他刻的暗记。
过了半晌,他嗓子哑得像磨石头:“回大人,它会说——我从谁手里来,要到谁手里去。”
这话像钟锤,狠狠砸在苏晏心上。
是啊。
钱是流转的,是认人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念想。
记的不只是值多少钱,还有走过的路。
哑钱之所以哑,是断了来路,糊了去向,成了没人认的糊涂账。
而信铭钱,刚铸出来就带着温度——熔心匠的手温,计步婆的脚力,瓜洲渡百姓的盼头。
来路明明白白,去向也得清清楚楚。
正琢磨着,一阵乱响炸过来。
脚步声杂沓,铁链拖地“哗啦”刺耳。
血契娘带着亲卫,押着个披头散发的老妪,站在祭坛外。
是青蚨老母。
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头发黏在脸上,走一步晃三晃,却睁着双疯眼,亮得吓人。
嘴里碎碎念,声音不大,却钻得进每个人耳朵:“钱是活的!有魂!你们都不懂!”
血契娘一脸煞气,对着苏晏拱手:“大人,这老虔婆铸哑钱祸乱天下,罪该万死!母范已经搜出来,请您下令,当众烧了,给大伙儿出口气!”
“烧了它!烧了它!”
围观的百姓炸了锅,吼声震得空气都颤。
他们被哑钱坑惨了,恨透了这个始作俑者。
苏晏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青蚨老母的眼睛上。
那眼里有恨,有疯,更深处,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疼。
他抬手按住刀柄,指尖泛白:“慢着。”
喧闹瞬间哑了。
“烧母范,不过是毁件死物。”他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进人堆,“我要毁的,是铸这死物的那颗歪心。”
转身下令:“祭坛后设间静室,让她进去。里面只放一面‘信不负民’的铜镜,半袋她铸的哑钱。”
众人哗然。
血契娘急了:“大人,这……”
“让她独守三日。”苏晏语气没商量,“哑钱童,你守在门外,听清她每句话,每个音。”
哑钱童躬身领命。
这少年天生耳聋,却能从空气震动里“读”出声音。
静室的门“吱呀”关上,隔绝了所有声响。
第一日,里面静得像没人。
第二日清晨,哑钱童脸色煞白地跑过来。
他嘴唇干裂,对着苏晏比唇形——没出声,却把每个字“砸”了过来:
老妪一夜没睡,指尖摸遍了那些冰冷的哑钱,反复喊着“少爷……我的少爷……”,声音里全是疼,全是悔。
后半夜,她突然嘶吼,撕心裂肺:“你怎么不死透!回来做什么!”
苏晏心里一动,立刻叫人找来熔心匠。
“老人家,劳烦您再‘听’一次这些钱。”他指着桌上那半袋哑钱。
熔心匠虽不解,还是伸出枯手。
指尖像蜻蜓点水,一枚枚划过铜钱。
大多时候,他脸上没波澜。
直到碰到其中一枚——
他突然一僵,像被雷劈中,枯手死死攥着那枚钱,指节发白,脸上血色全褪。
“这枚钱里……”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有两个人的心跳!一个是她,又怨又怕,跳得慌;另一个是娃,小得很,在哭——黑黢黢的地方,抱着腿哭,怕得浑身抖!”
苏晏瞳孔骤然收缩。
一段尘封的记忆猛地窜出来——
林家族谱密卷里写着,幼年的林澈被仇家追杀,曾被锁在地窖三天三夜。
追兵在头顶走动,他只能抱着膝盖,在黑暗里无声地哭。
原来如此。
青蚨老母不是单纯恨林家,恨世道。
她和林澈之间,藏着段扭曲的过往。
她把那孩子最深的恐惧、最无助的哭声,用近乎邪门的法子,铸进了每一文哑钱里。
她的复仇,从一开始就偏了。
不是要毁了世界,是想把林澈当年受的罪,百倍千倍地还给这个世道。
这是一场疯魔到极致的守护。
第三日,天刚亮。
静室的门从里面推开了。
青蚨老母走了出来。
一夜之间,她仿佛老了几十岁,头发白得像枯草,贴在头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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