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风带着咸湿水汽和发酵的怨气,钻进望江楼每处缝隙。
裴十三坐在二楼雅座,指尖轻捻一枚温润玉扳指。
看似在品窗外烟雨,实则耳朵竖着,把楼下大堂的喧嚣全收进耳里。
他现在是徽州来的茶商,一身素雅绸衫,眉宇间带着儒商的清贵。
和周围格格不入,反倒因这份疏离显得安全。
楼下,一群穿短褂、肤色黝黑的年轻船工围着一张油腻八仙桌,气氛剑拔弩张。
“砰!”
一只粗瓷酒碗被重重砸在桌上,酒水四溅。
一个满脸怒容的汉子霍然起身,脖颈青筋暴起:
“霜婆婆烧了账本?她凭什么!那账本上记着我们爹娘的名字,记着他们怎么被饿死的!没了它,谁来证明?!”
“证明?”他对面的瘦削青年冷笑,一拳捶在桌面,震得碗筷叮当响。
“现在不是证明他们怎么死的问题!是没有账,官府就能一口咬定咱们聚众闹事,是刁民造反!
到时候,死的可就不止咱们爹娘了!”
争执声越来越大。绝望和愤怒像野火在人群里烧。
角落里,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慢慢站起身。
他叫“盐舌郎”,靠舌头尝江水盐度、判断潮汐渔汛为生。
他默默走到窗边,舀起一碗浑浊江水,在众人惊愕注视下,仰头一饮而尽。
片刻死寂后,两行浑浊泪水顺着他饱经风霜的脸滚下来。
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这水……现在喝着,像血。”
一字一句,像巨石投湖,瞬间压过所有争吵。
血色的水——是所有人心头流淌的隐喻。
几百丈外,一座隐蔽阁楼上
苏晏正透过一枚特制琉璃镜,静静看着望江楼里的一切。
裴十三扳指上的微光,把现场声音和画面清晰地传过来。
他听见盐舌郎那句泣血之言,面沉如水,没丝毫动容——像个最高明的棋手,在审视一盘布好的棋局。
他看见绝望,看见愤怒,更看见这两者底下,可以被撬动的巨大力量。
他没现身,更没想调停。
干预只会让这力量过早暴露在他无法完全掌控的局面下。
他需要的是一把火——一把能把这潭死水彻底煮沸的火。
他侧过头,对身旁裴十三淡淡吩咐:
“去,找几个机灵孩子。我这里有一份《民录登记法》草案,把它改成几句顺口童谣,让他们沿着运河两岸,日夜传唱。”
裴十三接过那份写满繁复条文的草案,只扫一眼,就领会了苏晏的意图。
很快,扬州沿岸水乡里,响起一阵阵清脆又诡异的童谣:
“河里飘,浪里摇,有名有姓纸上标。名字不上册,死后没人哭。孤魂野鬼到处跑,阎王爷他不要……”
歌声像水,无孔不入。
钻进船工耳朵,也飘到白苇滩上。
白苇滩是运河下游一片浅滩,因无人收殓的浮尸常搁浅而得名。
一个以缝制浮棺为生的老工匠,人称“漂尸匠”,每日和死者为伴,心早已麻木如石。
可当那句“名字不上册,死后没人哭”的童谣,日复一日被天真烂漫的孩子唱出时,他那颗沉寂的心,竟被触动了。
那天,他那一具新发现的年轻女尸缝浮棺时,鬼使神差地,在棺底用刻刀一笔一划刻下他从死者身上找到的碎布上绣的名字:
林秀娘。
他又顿了顿,凭经验,在名字旁添了三个字:
饿死。
做完这一切,他像完成了一件神圣仪式。
他开始主动收集每具尸体上的信物,询问那些来寻亲的百姓,将死者的遗言、姓名、籍贯和真实死因,一一刻在浮棺底部。
他甚至预留出空位,邀请来辨认的家属,用颤抖的手,亲笔补录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细节:
“我儿阿牛,生前最爱吃糖,是被抢了最后一块窝头后活活饿死的。”
“俺当家的,是去米行理论,被活活打死的。”
这不再是冰冷的尸体。这是一份份沉甸甸的遗嘱。
消息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
那些原本只能在暗地里哭的沿岸百姓,像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们带着亲人残留的衣物、信物,蜂拥到白苇滩。
短短五天,白苇滩上竟堆起上百具刻满“碑文”的浮棺。
那片凄凉滩涂,俨然成了一座无声控诉的碑林。
苏晏的棋局,落下第二颗子。
他派早就在扬州潜伏的老陈,扮成衣衫褴褛的拾荒者,混在人群里。
老陈的任务,是把那些刻在棺底的关键信息——
尤其是涉及官吏、米行名字的死因,悄悄拓印下来,用特制火漆封缄,投进运河沿线各个驿站的隐秘暗格。
这是他早布下的“野史投递网”——一张能把真相传到帝国每个角落的血脉网络。
霜婆婆终于察觉到这股失控的暗流。
得知“浮棺立碑”时,她勃然大怒。
在她看来,那些被她亲手烧毁的账本,正以一种更可怕、更无法销毁的方式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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