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门槛,照在苏晏怀里的纸卷上,晒出淡淡的墨香。
他垂眼盯着封皮上歪扭的字迹。
墨渍还没干透,像写字的人手在抖——大概是个没念过几天书的老匠户,或者替人写状纸的穷秀才。
手指摩挲着麻绳捆扎的褶皱,他忽然想起十二年前在南境流民村。
有个瞎眼的老讼师摸着他的骨相说:“这孩子手温,该握笔不该握刀。”
那时他攥着块冻硬的炊饼,指节冻得发木,哪知道日后真要握笔,握的是撬动山河的笔。
“老陈。”他唤了一声。
廊下的哑奴正用粗布擦剑。十二年来,老陈的手只做两件事:擦剑、听令。
听见召唤,他立刻收了布,转身从檐下檀木柜里取出个铜匣——匣身刻着骆驼和葡萄藤,是西域商队才有的标记。
“三日前边军密报。”苏晏接过铜匣,指尖叩了叩匣盖,“镇北侯府冬夜出驼队三十匹,无税通关,往赤岭去了。”
老陈的手顿在剑鞘上。
他喉结动了动,十二年来第一次出声,声音还带着沙砾感:“赤岭……通漠北。”
“漠北需要战马,镇北侯需要钱。”苏晏把铜钉信标按进匣底机关。“咔嗒”一声轻响,匣中滑出一卷驿道薄抄本。
他翻开看了两页,忽然笑了:“你说,太仆寺去年冬报的‘进贡马一千二百匹’,和兵部缺的‘八百匹’,中间那四百匹,是不是长了翅膀,自己飞进镇北侯的马厩?”
老陈没说话,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咔”地打燃,凑到苏晏眼前。
火光里,驿道薄上“官马补给”四字的朱批边缘,隐约有重描的痕迹——是有人用同色朱砂,盖住了原来的日期。
“去查近五年冬春的《太仓驿道簿》。”苏晏把抄本推给老陈,“要原版,不要誊抄的。”
他望着老陈佝偻着背走出门去。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像根扎进土里的老树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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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的京城,比往常更静。
月上柳梢时,京郊废栈的破窗棂漏进冷风。影押郎的狐皮大氅扫过积灰的条案,簌簌地响。
他掀开油布包裹的账本时,夜邮娘正倚在门框上啃糖蒸酥酪。糖渣子落在她月白裙上,像撒了把碎雪。
“三十六道铁券。”影押郎的指甲盖泛着青,是长期打算盘磨的。
“十二道押给高利贷,九道进了宗室远支——那些旁支王爷穷得连祭田都卖了,倒还攥着铁券当命根子。”
他翻到中间一页。
油渍浸透的纸背,印出歪歪扭扭的字迹:“这两道最妙,盖着伪玺,押给火罗商会换战马弩机。
镇北侯亲自写的‘券在人在,券亡族灭’,倒像在给自己写墓志铭。”
夜邮娘舔舔嘴角的糖渍:“苏先生要的是这个?”
“他要的是人心裂缝。”影押郎合上账本,推到她手边。
“铁券这东西,原是皇帝给勋贵的护身符。可当护身符能换刀枪,能换银钱,能换命——”
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凝着霜,“那勋贵们夜里摸着铁券睡觉,怕不是摸着块烧红的炭。”
夜邮娘把账本往怀里一揣,转身时发间的珍珠步摇晃了晃:“我走了。明早要去西市买胭脂,苏先生新得的那卷民议书,说‘市井胭脂钱也算国课’,我得去试试他说的‘税银换灯油’管不管用。”
影押郎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又低头看了看条案上没动的酥酪。
他拈起一块放进嘴里,甜得发苦——倒像这世道,表面上蜜里调油,底下全是黄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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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在烛下翻账本时,窗纸被夜风吹得哗哗响。
小凿儿缩在门边打哈欠,见他突然拍案,吓得差点撞翻烛台:“先生?”
“看这个。”苏晏指着“伪玺”二字旁的印鉴,“先帝御玺龙睛右侧有道裂纹,你记得么?”
小凿儿揉揉眼睛,凑过来看:“记得。去年在文华殿修《玉牒图谱》,我替掌书官磨墨时见过。那裂纹细得像头发丝,要对着光才看得见。”
苏晏取出《玉牒图谱》,用银簪挑开烛芯,让光更亮些。
两枚印鉴并排放着。真玺的龙睛右侧,果然有丝极细的纹路。伪玺却光滑如镜。
更妙的是篆法——“丹书铁券”四字的“券”字末笔,真玺是直锋收笔,伪玺却微微向右倾。
“十二年前,礼部奏请重铸副玺。”苏晏的声音像浸了冰的铁,“当时靖国公参了本,说‘一玺二用,恐生奸弊’。后来副玺虽铸了,却被秘密改了篆法。”
他合上图谱,指节叩在账本上:“这不是伪造,是复刻当年的阴谋模板。有人把十二年前构陷靖国公的手段,又用在这些勋贵身上了。”
小凿儿打了个寒颤:“那……”
“去睡吧。”苏晏揉了揉他的发顶,“明日朝会有好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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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卯时三刻,太和殿的龙涎香还没燃尽,镇北侯的金缕朝服已经浸了层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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