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腐烂的气味,不是从河里来的。
是从人心和官场的根子上冒出来的。
苏晏一行到河朔道时,迎接他们的是一张张堆满谄笑的脸,和一排排刺眼的功绩碑。
府衙前新立的巨碑上,朱漆描金的字写满了新政功劳:税赋超额,民怨最低,开荒万顷,修渠千条……
数据光鲜亮丽,像河朔道已是人间乐土。
可苏晏的目光越过那些刺眼的红,落在知府李泰脸上。
那笑容弧度标准,眼里的热切却带着一丝僵——像张绷得太紧的鼓皮,随时会裂。
李泰介绍功绩时,声调很高。可官袍下的指节攥得发白。
这是身体在说实话。再好的戏,也藏不住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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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府衙静了。
苏晏没直接发难。他把回声儿叫到身边——这少年脚步像猫,能融进风里。
“去府衙后墙,”苏晏声音很轻,像在下无声的棋,“听听夜风里……藏着什么故事。”
回声儿像缕青烟,没入夜色。
他像片枯叶贴在书房外墙上,耳朵紧贴冰冷的青砖。
墙厚,里面的声音本该模糊。
可回声儿天赋异禀,能捉住最细微的震动,在脑子里重组成话。
很久,他悄无声息回来,脸上没表情。只在苏晏面前,用口技一字不差复刻了他听到的——
一个苍老精明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口吻:
“……账要细,但词要活。比如那些顽固刁民,‘抗税’二字太扎眼,改成‘误缴’或‘待核’,显得咱们体恤。”
顿了顿:
“至于暂时拘押的,文书上记‘约谈教化’。这叫春风化雨,懂吗?”
是李泰最倚重的老幕僚。以智计闻名。
苏晏眉头慢慢锁紧,指尖在冰凉桌面上轻敲。
这不只是瞒报。
是更高级的愚弄。
“他们在用语言……给现实消毒。”他低语。
当罪行被粉饰成善举,当压迫被说成教化——
真相,就被放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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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苏晏以“鉴赏古物”为由,请动了铜镜姑。
她抱着那面锈迹斑斑的古镜,像抱着睡着的婴孩,在李泰略显不安的陪同下,走进堆满文书的房间。
李泰想引她去看功绩册。
铜镜姑却径直走向角落——那儿堆着看似废弃的旧案卷。
她没翻纸,只静静站在窗前,等日落。
最后一缕残阳斜射入窗时,她慢慢举起古镜,调整镜面——
让那束光折射到对面一堵平平无奇的白墙上。
奇了。
光影摇曳中,墙上原本清楚的字迹开始模糊,底下竟浮出层层叠叠的影子——像水底招摇的水草。
裴十三等人看呆了。李泰的脸瞬间煞白。
原来这墙本身就是本大账。
他们用特制药水写:表层是正常公文,应付检查;底层才是真实指令,只在特定光线下才现形。
铜镜姑从随身小囊取出个精致瓷瓶,拔开塞子,一股幽香散开。
她把瓶里的“引梦露”对着墙轻轻一喷——
那些模糊的叠影像被烙铁烫过,瞬间变清晰,化成一道道焦黑的字痕,狰狞地趴在墙上:
“凡家有余粮而不报者,以‘私囤谋逆’论处。”
“凡越级上访者,无论缘由,皆送城西疯癫院‘调治’。”
看到“疯癫院”三字,连见惯酷吏手段的裴十三也倒吸口凉气,脸铁青:
“这……不是欺上瞒下。”
他声音发颤:
“这是系统性的欺骗和残害!他们建了套——完全独立于国法的地下规则!”
苏晏眼神冷得像冰。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功绩碑上民怨指数那么低——
因为所有可能发声的人,要么被重新定义,要么……被“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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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即下令:命随行工匠连夜仿制一批“逆光镜”。原理虽不及铜镜姑的古镜玄妙,但足够勘破这种药水伪装。
镜子分发给司法听证哨。同时颁布临时法令:
自即日起,河朔道内所有张贴的公告、榜文——都必须接受镜检。
法令施行第一天,整个河朔道官场陷入死寂。
首批被揭穿的有三处:
城东号称储备充足的“惠民粮仓”,在逆光镜下显出“空”字底文——仓里只有几袋陈米充门面;
府衙宣扬的“零冤狱”功绩,底下隐字是“重犯尽数转押邻境,立斩不录”;
连新修的水渠,也被照出真实用途:“引水入李氏别院私园”。
百姓哗然,聚在公告栏前,对着那些浮现的黑字指指点点。
脸上是震惊,愤怒,又掺着深沉的恐惧。
没人敢高声喊。长久的压迫让他们习惯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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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个佝偻身影出现在城门口。
是守碑人老陈。
他一言不发,只拿着一把破扫帚,一遍遍清扫府衙前的石阶——把经年累月的污垢,一点点扫去。
众人看着他,心里渐渐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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