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透,刑部门外的风已刮得人脸生疼。
新贴的告示在晨风中哗哗作响,墨迹未干。上面只一行字:
“凡死刑宣判,须公示三日,允家属申辩。”
字少,分量沉。像块石头砸进京城这潭深水。
消息传开,街巷顿时炸了。
茶楼里,白胡子老儒捋须点头:“千古仁政,百姓有申冤之路了。”
另一边,几个自命清流的言官聚在一起痛骂:“这是纵容逆贼!动摇国本!”
苏晏坐在府中,指尖滑过报纸上那些激烈的字句,脸上没有表情。
夸也好,骂也罢,他眼皮都不曾动一下。
他的目光早已穿过这片喧嚣,落入更暗、更深处。
他轻轻敲了敲桌案。
身旁垂手侍立的鼓眠儿心领神会,闭上那双总似未醒的眼。
无声的波纹自她身上荡开——整座京城的脉搏,在苏晏脑中化为流淌的数据。
很快,异常信号浮现。
刑部尚书裴十三的宅邸,心跳频率又急又乱,如绷紧的弦。
但真正让苏晏留意的,是另一组数据——城西死牢深处。
那里有一股心跳,稳得骇人。
低沉,规律,一下,又一下。
不像将死之人。
倒像有人在心无旁骛地,一遍遍默诵烂熟于心的条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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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日头毒辣,却照不进死牢一丝光。
苏晏独自提着食盒,走到最里间的牢房外。
那个名叫“错字僧”的疯和尚蜷在墙角。僧袍脏得辨不出颜色,浑身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他闭着眼,嘴唇微动,干涩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中回响:
“癸卯年十二月十三……‘逆言罪’适用条件,应为‘煽动兵变或勾结外敌’,不得滥用于讽谏诗文及乡野议论……”
字字清晰,每条律法、每个年份,分毫不差。
与他疯癫的外表对比,诡异至极。
苏晏没有打扰,只将一杯清水从栅栏间递了进去。
杯底轻碰石地的声响,让和尚停止了喃喃。
他缓缓睁眼。
那双眼睛浑浊如泥潭。
“你记得如此清楚,”苏晏声音很轻,却似锥子,“是为了证明自己没错,还是为了救……某个已经错了的人?”
和尚身子猛地一颤。
浑浊的眼底,刹那闪过骇人的清明。
他死死盯住苏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如同濒死的野兽。
“我……我儿子……”
他终于挤出字来,声音嘶哑如砂纸磨过:
“他只写了句诗……‘官仓鼠肥民饿倒’……就被定了‘影射朝政’的罪……”
老泪滚落,砸进尘土:
“我读了一辈子律法……却不敢替他辩一句……”
他所有的博闻强记,都成了——懦弱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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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刑部衙门亮如白昼。
一场前所未有的“延判听证会”,在临时搭建的法庭上开始。
堂下跪着一名枯瘦的农夫——因私下议论朝廷“清丈田亩太苛”,被判绞刑。
他的妻子抱着吃奶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求大人宽限几天……让他再看看孩子……”
主审席上,裴十三脸色沉如寒水。
他严格依照《大胤律疏》,引经据典,一条条驳斥农妇的申诉。
语速平稳,逻辑严密。
听来无懈可击,却也冷得刺骨。
他像一台机器——精准执行着错误的程序。
就在裴十三即将宣布维持原判时——
法庭阴暗的角落里,传来一个低哑的声音:
“《大胤律疏·谤讪律》第三款但书有注:‘事出有因,若出于饥寒怨望,情有可原者,宜减等论处’——”
声音顿了顿:
“你,漏了这句。”
所有人猛地转头。
说话的正是错字僧——不知何时已被两名狱卒悄悄带到旁听席。
裴十三脸色瞬间铁青,惊堂木重重一拍:
“大胆!死囚安敢妄言!”
和尚却缓缓抬起头。
佝偻的背脊,在这一刻挺得笔直。眼中燃着压抑太久的火焰:
“我不是死囚!”
他昂首,字字砸地:
“我是大胤——最后的训诂师!”
他手指颤抖,直指裴十三:
“我告诉你们……你们奉为圭臬的《大胤律疏》——”
“是本假经!”
“肃静!”裴十三厉声呵斥,声音里却藏了一丝颤抖。
此时,苏晏从人群后方走出。
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古籍。
他行至堂前,将书摊开。
“这是国子监所藏《律疏》初版原稿。”
他声音清晰,传遍法庭:
“与现行版本对照,有十七处关键删改。无一例外——皆是削弱宽宥、加重刑罚的条文。”
话音未落,血契娘已无声立于他身侧。
托盘上,整齐摆放着数十片薄骨片——从历年死囚遗骨上剥下的遗言。
“其中三十六片,”苏晏看向裴十三,“刻着同一句话。”
他顿了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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