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褪色的红绸在苏晏指尖展开,粗布与细绸的对比刺目惊心。
这不止是一块布料,更像一封来自深渊的泣血书信。
绸面上,苏绣针法勾勒的田界图在昏灯下恍若复苏,每一根丝线都缠绕着不散的怨气。
那行小字“东洼十八弓,实为水田”,更如钢针直刺苏晏眼底。
这背后所藏,是足以倾覆五姓村宗族根基的惊天隐秘。
小灯笼只看一眼,便浑身一颤,脸色煞白地指向针脚:“大人,这……这是绣田娘的‘盘金锁’针法,绝不会错!我娘说过,全村只她一人会使。”
他声音微抖,似忆起可怖往事,“绣田娘的丈夫……就是因举报族兄赵四海虚报田亩,才被……被逼得跳了荷塘……”
苏晏心下一沉。
寡妇,冤死的丈夫,匿名的田界图。
线索串联,直指一桩被强行掩埋的血案。
他未有迟疑,立向彭半仙低语数句。
彭半仙会意,当即换上道袍,借夜色以游方道士之身,敲响了绣田娘那扇摇摇欲坠的柴门。
带回的消息,令省过院内空气更凝。
“病得极重,半月未下床了。”彭半仙压低声,摹着邻里口吻。
“人已脱形,却死抱一件大红嫁衣不放手,谁劝都不听。嘴里只反复念,那是她娘留给她的‘命线’。”
命线……苏晏默念此二字,他必须亲往一探。
踏入那间破败茅屋时,浓重药味与霉味混杂着绝望,扑面而来。
屋角堆着小山似的空药罐,每一只都似压垮这家的又一块巨石。
榻上,那被称为绣田娘的女人面色青灰,眼窝深陷,了无生机。
她警觉地盯着一行官差打扮的人,几乎是本能地,一把扯过脏污的被子,死死掩住怀中嫁衣,如同护住最后的壁垒。
苏晏未上前,只于门边站定,缓缓取下官帽,向那惊弓之鸟般的妇人深深一揖。
“大嫂,”他声温和而恳切,不染半分官腔,“我不是来查田,是来听您讲个故事。”
妇人浑身一震,空洞眼中首泛微澜。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这年轻官员,似在辨他话中真伪。
良久死寂后,干裂嘴唇翕动,发出沙哑如磨石之声:“……我娘……她也绣过一张全图……三十年前,一把火烧了。她说,女人家绣田画地,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眼神渐散,恍入遥远回忆。
随后,她似下定某种决心,颤抖双手掀开了那件视若珍宝的嫁衣内衬。
刹那,苏晏呼吸急滞。
嫁衣夹层内,竟是以五彩丝线密密绣出的一幅完整的五姓村田亩全图!
经纬交错的丝线,比官府鱼鳞册更精百分,山川、河流、田垄、屋舍,无不栩栩如生。
更令他心惊的是,图上以朱红丝线特注的几处暗渠与水文走向,竟与他前日自军驿密档所查的地下暗渠分布惊人吻合!
“我儿子……三年前发热,无钱请医,活活烧死了……”妇人眼泪终溃,滴滴落在精妙绣图上。
“我不想……不想我那五岁的孙儿,也饿死在这片吃人的田上……”
当夜,省过院灯火通明。
苏晏将那件承载三代血泪的嫁衣平铺案上,他与彭半仙、小灯笼三人围桌而立,神色凝重。
苏晏指尖缓划绣图,对照《清丈令》条文,将其中可公开、不涉军秘之域以朱笔圈出。
“此图与其背后的故事,不能由我道出。”苏晏抬眼,目光如炬,扫过二人,“官府出面,只会被视作强清借口,激生更大民变。
欲使众人信服,须让此图……由‘祖宗’开口。”
彭半仙何等玲珑,立时心领神会,一拍大腿:“有了!七月十五,中元开光祭!依族规,每年祭祖大典,皆需请十二族老持‘先祖宝镜’巡田,以验丰歉。
若能使此绣图于仪式上‘显灵’,便等同祖宗降下法旨。届时,谁敢斥为官府伪造!”
“妙计!”苏晏赞道。
此时,一旁沉默许久的小灯笼忽“啪”地拍案,惊动二人。
少年双目赤红,含滚烫热泪,指己喉,又指唇,神情激动,似有万语千言亟待倾泻。
苏晏顿悟。“你想替你娘,诉此故事?”
少年用力颔首,泪如雨下。
他挣扎欲拄拐而起,似要立时冲出,却被苏晏一把按回椅中。
“你身子尚虚,”苏晏声不容置疑,却带温意,“此事需一最撼人之证,但非你。你与母亲,皆不可再涉险境。”
七月十五,晨光微露。
五姓村宗祠内外早已香烟缭绕,庄重肃穆。
祠中,十二族老身着祭袍,容色肃然,分列两旁。
族中至尊赵九婆,手执一面光可鉴人的汉代铜镜,如冰冷雕像,立于密密灵位之前。
吉时既至,苏晏身着官服,亲捧一精致锦匣,步步踏入祠堂。
他行至祠中,面向众族,朗声道:“诸位父老,本官昨夜宿于省过院,守夜童子忽得先人托梦。
梦中先人言:‘田不可欺,图当重现’。醒后,便于院中得此物。本官不敢私藏,特请祖宗与诸位族老共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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