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夜雨,如丝如缕,却浇不灭祖坟岭上那焚天的火光。
火焰在赵九婆枯槁的面容上跳动,映得她深陷的眼窝里,燃着比烈焰更决绝的幽光。
她一身玄衣,于山风中猎猎作响,颈项间那只祖传的银项圈,随她每一下细微动作,发出清脆而沉郁的声响,恍若古老祭仪的节拍。
她高擎一卷泛黄田契,嗓音嘶哑,却如裂帛般穿透雨幕:“赵氏一族在此立誓!今夜烧的,是这张废纸,是官府强压我等数十年的虚田册!”
火舌贪婪舐上纸面,顷刻吞噬。
纸灰如黑蝶纷飞,又似万千冤魂的叹息,簌簌落下。
“明日断的,是那根绳索,是朝廷用来勒死我等子孙的官丈绳!”她振臂高呼。
台下,数百族人黑压压跪在泥泞中,雨水混着泪水,自他们沟壑纵横的脸上淌下。
众人仿佛被赵九婆的言语点燃了魂灵,齐声嘶吼,声震山野:“宁守穷礼,不受富法!宁守穷礼,不受富法!”
这呐喊,是抗拒,是恐惧,更是宗族千百年抱团取暖、抵御外力侵蚀的本能咆哮。
远山阴影里,苏晏身披蓑衣,静立如松。
雨水沿斗笠边缘滴落,他手中那卷《清丈令》早已湿透,墨迹洇染,每一字都似重若千钧。
身侧,小灯笼无声递来油布伞。苏晏微微摇头,未接。
他要用这身躯,感受对抗的灼热,铭记雨夜的寒凉。
他明白,祖坟岭上焚烧的何止是地契,更是大胤立国以来,朝廷与宗族间那道本就脆弱的信任裂痕。
此火一举,将其彻底化为天堑。
天色微明,雨势渐收。
村口那座年节方启的戏台,竟在一夜间搭起。
盲眼老者吴瞎子怀抱破旧皮鼓,端坐台中。
“咚……咚咚……”
鼓声不激,反带岁月沧桑的沉重,一下下敲在早起农人的心坎。
吴瞎子的嗓音如砂石磨砺,粗粝而穿透:“话说大胤初年,江南地界来了位县令,也要清丈田亩。
百姓一听量地,就怕加赋,怕得魂飞魄散。
咋办?一合计,趁夜将田界老石尽数掘出,或深埋,或投河。
官差来了,两眼抹黑,哪块田姓张,哪块地姓李?分不清喽!
县令无法,只得报请朝廷,称此地民风刁悍,清丈难行。事,便这般黄了……”
台下扛锄农人越聚越多,本欲下地,却被这事绊住了脚。
吴瞎子言此,话锋陡转,鼓点骤急:“可好景不长!未及两载,天降大旱,三载无收!
大伙儿巴望官府开仓赈济,然官仓存粮,俱按田亩册拨发。当初瞒报少报,此时分粮自然短少。
结果如何?一县之地,活活饿殍八百余口!真真是家户失声,闾里闻哭啊!”
人群中一片压抑抽息,几位年长者眼中掠过惊惧,似忆起祖辈口中那赤地千里的年月。
吴瞎子不容他们喘息,猛击鼓面,声调陡然拔高:“后来!又来个痴傻书生官。此人不谈王法,不论律条。
费时三月,踏遍全村,将各家祖辈旧事一一访来,纂成劝善宝卷。他不言量田为征税,他说啊——”
吴瞎子蓦然收声,微侧其首,恍若聆听彼世之音,继而一字一顿,吟唱道:“土地是祖宗的眼目,田界是祖宗的骨血!
你量得清明,划得明白,便是让祖宗眼目清亮,骨血安宁,此乃天字第一号的孝道!”
“孝道”二字,如重锤击心。
台下农人骚动起来,面上戒备与敌意,于无声间消融几分,代之以复杂难言的悸动。
苏晏隐于人群之后,一袭青布短衫,形同过路乡民。
他凝望台上盲叟,看那乌黑鼓槌起落,次次精准叩击在乡民心绪关节点上。
与此同时,他脑海中那无形的“文化共振器”悄然运转。
唯有他能见的微光界面上,无数词条如瀑刷新。
伴随鼓声唱词,“加税”、“官府”、“欺压”等对抗词频缓降,
而另一组词汇急剧攀升,终在他视野凝聚成数行赤红大字——“畏欺祖”、“惧天谴”、“愧对先灵”。
此乃其集体焦虑,深植血脉的文化密码。
苏晏唇角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律法如刀,难入人心;故事如雨,润物无声。
午后,苏晏借宿村东寡妇绣田娘家,
此妇以一手绝妙绣工闻名。苏晏入内时,她正借窗边微光,赶制一袭大红嫁衣。
近看方觉,嫁衣裙摆所绣并非鸾凤和鸣,而是一幅极尽精密的田亩图。
图中,有的地块以刺目红线死死圈定,有的则以灿金丝线精心勾勒边界。
绣田娘察觉身后目光,未停针线,头也不抬,冷嗤道:“怎么,苏大人也瞧得上妇道人家针黹?
这红线圈住的,是报官虚田,动不得的死地。金丝绣出的,方是我家男人以命垦出、能糊口的活田。
你们官家要的,是红线里的数目;我们妇人守的,是金丝里的生路。”
声调里含着讥诮与彻骨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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