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响,紫宸门外寒风如刀,刮得人脸生疼。
李崇文拄着一根旧木杖,独自立在丹陛之下。
身上那件褪了色的绯红官袍,袖口早已磨出毛边——这还是十二年前他任大理寺卿时的朝服。
进宫前,柳玿曾劝他换身新的。
老人摇了摇头:“今日不为苟活,是为向法理讨一个迟到的交代。穿这身旧袍,老臣才对得起当年倒在法场之上的那些人。”
柳玿伸手欲扶,李崇文胳膊轻轻一让,避开了。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亮得灼人:“柳大人,你我皆是提灯之人。这最后一段路,须得自己走。”
天尚未亮透,金水桥外的广场却已悄然聚集了人群。
不知谁走漏了风声,百姓们默默守在宫门远处。
无人喧哗,每人手中提着一盏素白纸灯。
灯火在晨风中摇曳,连成一片微光的海,宛如星河坠地。
苏晏隐在人群之后,兜帽低垂。
他凝视着那位只在泛黄奏疏中知其风骨、却从未谋面的老人——脊背挺如枯松,步履虽缓,却一步未停。
鼻腔忽然一阵酸涩。
苏晏心里清楚:李崇文今日踏入这道宫门,便没打算活着走出来。
他是要以自己这身朽骨,去撞那扇尘封了十二年的铁门。
这一刻,苏晏忽然明白:这不再只是他一人背负的血仇。
而是所有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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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宸殿内,百官垂首肃立,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辨。
李崇文的声音苍老、微颤,却字字如石,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陛下,当年靖国公一案,卷宗缺漏三处关键——指证通敌之密信,仅有抄件,原件何在?
无人知晓。边军哗变,首领供词从未当堂质对,仅有一纸画押。
户部军资调拨令,呈上的是副本,正本至今下落不明。”
他略喘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卷边缘泛黄、字迹密密麻麻的手稿,双手高举:
“臣当年三度上疏,恳请补全证据,皆被‘军情紧急’四字驳回。
更蹊跷之处在于,刑部声称物证已移交兵部归档——可兵部库房记录在册,相关卷匣,空无一字!”
他手臂微颤,纸张哗然作响:
“诸位同僚,此案从头至尾,只有一个早已定好的结论!这究竟是审案,还是演戏?”
满殿死寂。
连一贯面含微笑的吕芳,此刻也面沉如水,嘴角抿成一条僵直的线。
御座之上,皇帝凝视着那卷手稿,良久无言。
终于开口:“李卿,当年满朝文武,为何无人替你进言?”
李崇文抬起头,昏花老眼中,似有泪光闪动,更似有火苗摇曳:
“因为……恐惧自庙堂滋生,终将渗入每个人的骨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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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朝后,吕芳回到乾西四所,面色阴鸷得能拧出水来。
他召来几名心腹宦官,声音压得极低:
“速去太医院,翻查李崇文历年医案。伪造一份‘癫狂症录’,就说他这些年常梦见靖国公索命,神智早已昏乱。明日早朝,咱家亲自呈予皇上。”
他算计阴狠,却漏算了一着——他身边一名不起眼的小宦官,实则是瑶光公主多年前埋下的暗桩。
当夜,那份墨迹未干的伪证便被盗出。子时之前,由沈砚策马疾驰,送至苏晏手中。
烛光摇曳下,苏晏阅毕,竟低低笑了起来。
笑意冰冷。
他并未销毁伪证,反而提笔,于其上修改了三处——将“夜不能寐,常见鬼影幢幢”改为“心悸盗汗,午后潮热”;
将“言语颠倒,不识故人”改为“头晕耳鸣,记忆恍惚”;
将“暴躁易怒,常毁器物”改为“气短手麻,体虚乏力”。
寥寥数笔,所列症状,竟与吕芳早年落下的病根一一吻合。
改罢,他将纸卷递予云娘:“传出去。”
不过一夜,勾栏瓦肆便响起了新编的小调:
“白狐狸,心肠黑,夜半怕听叩门声。冤魂缠身癔症起,太医一诊现原形……”
流言如风,无孔不入,席卷街头巷尾,渗入宫墙深处。
短短两日,宫里宫外皆在窃议:吕公公近来心神不宁,御前失仪,怕是亏心事做多了,遭了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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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养心殿暖阁。
皇帝召内阁重臣密议,意欲新设“察案司”,重审旧案。
吕芳极力推举一位年迈昏聩、素无主见的老臣主持,企图将这潭水再度搅浑。
正当争执不下之际,内侍躬身呈上一份匿名奏折。
乃苏晏授意柳玿连夜草就。
奏折之中未赘空言,只附了一份极其详尽的列表——戊辰年所有涉案官员,今时官职、彼此关联、与吕芳的勾连往来,条分缕析,一目了然。
末尾,唯有一句:
“若使旧贼审旧案,九泉冤魂,永世难安!”
皇帝翻至末页,瞳孔骤然一缩。
奏折夹层之内,藏有一幅炭笔勾勒的小像。
画中是十二年前刑部大狱起火之夜,一名白面无须的太监,静立于熊熊火光之侧,冷眼望着手下将一口口木箱投入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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