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使者的身影消失在常乐坊的街角,仿佛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初时的涟漪散去后,水面复归于一种异样的平静。然而这平静之下,却潜藏着比往日更深的暗流。
酒肆内,老马拿着抹布,一遍遍地擦拭着那张胡人坐过的桌子,仿佛要将那股子陌生的、带着草原腥膻的气息彻底抹去。跑堂的伙计则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望向门外,似乎担心那些离去的胡人会去而复返。
叶铮将那块沉甸甸的金锭随手丢进柜台下的钱匣里,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重新坐回柜台后,拿起那本看了一半的《盐铁论》,目光落在书页上,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
他知道,从执失思力踏入这间酒肆的那一刻起,某种平衡就被打破了。他这块“隐于市”的招牌,已经引起了北方恶狼的注意。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要更加如履薄冰。
接下来的两日,酒肆的生意似乎并未受到什么影响,依旧是一些熟客往来。只是叶铮能敏锐地感觉到,落在酒肆周围的视线,多了几道。有些来自鸿胪寺,或许是奉命监视突厥使者曾接触过的人;有些则更加隐秘,带着草原探子特有的、如同打量猎物般的审视感。
叶铮对此视若无睹。他依旧每日清晨起身,在院中缓慢地打一套养生的拳法,动作舒展,呼吸绵长,仿佛只是一位注重养生的普通文人。随后便是开门营业,酿酒,看书,与相熟的客人闲聊几句市井趣闻,绝口不提那日突厥使者到访之事。
他甚至让老马去西市,特意多采购了一些酿造“青玄酿”所需的特殊谷物和酒曲,摆出一副打算潜心研究酿酒技艺,无暇他顾的姿态。
这种近乎刻意的平淡,反而让那些暗中窥视的目光有些无所适从。
这一日午后,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给闷热的夏日带来一丝凉意。酒肆内客人稀少,更显安静。叶铮坐在窗边,面前摊开一张长安坊市图,手指无意识地在上面缓缓移动,目光却落在窗外被雨丝打湿的青石板路上,思绪飘远。
他在脑海中梳理着目前掌握的、如同乱麻般的线索。
王晊那边,自那夜灰衣人到访后,再无异常动静。他每日的生活规律得如同钟摆,去衙门点卯,回家闭门不出,或是去相熟的铺子购买文房用品。那个灰衣人如同人间蒸发,再未出现。是对方过于谨慎,还是那次的接触已经达成了某种目的?叶铮更倾向于后者。王晊身上,一定有什么东西被取走了,或者,有什么信息被传递了出去。
而突厥使者这边,执失思力和阿史那杜尔在长安城内看似漫无目的地游荡,实则目标明确。他们去过西市查验货物价格,去过漕运码头观察物资转运,甚至“偶遇”过几位并不掌实权、却喜好夸夸其谈的宗室子弟。他们像两只经验丰富的猎犬,在庞大的长安城里,搜寻着一切可以判断这个帝国虚实的气味。
自己这家酒肆,不过是他们嗅到的、众多气味中略微特殊的一缕而已。暂时,还不会成为首要目标。但叶铮清楚,一旦他们在别处找不到足够的突破口,必然会再次将注意力投注到这里。
雨丝渐渐稠密,敲打在窗棂和瓦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街上的行人愈发稀少,整个世界仿佛都慢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雨中的宁静。一个身影冒着雨,快步跑到酒肆屋檐下,抖落着身上的水珠。
叶铮抬眼望去,来人竟是多日未见的赵虎。他未着甲胄,只穿了一身半旧的戎服,脸上那道疤痕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更加清晰,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叶先生!”赵虎看见窗内的叶铮,眼睛一亮,连忙拱手。
“赵旅帅,外面雨大,快进来喝杯酒暖暖身子。”叶铮收起坊市图,起身相迎,语气温和。
赵虎也不客气,走进酒肆,在老马的引导下在靠近柜台的位置坐下。叶铮亲自给他斟了一碗温好的“青玄酿”。
赵虎端起酒碗,却没有立刻喝,而是凑近压低声音道:“先生,今日冒昧前来,是有件事……心里不踏实,想跟先生念叨念叨。”
“哦?旅帅但说无妨。”叶铮在他对面坐下,做出倾听的姿态。
赵虎左右看了看,确认店内没有旁人,这才声音压得更低:“前两日,是不是有突厥的使者到您这儿来了?”
叶铮点了点头,并不意外赵虎会知道此事。那日执失思力一行人并未刻意隐藏行踪,消息灵通些的军中将校有所耳闻很正常。
“是有这么回事,来喝了杯酒,问了问酿酒的法子,便走了。”
“就这么简单?”赵虎眉头紧锁,“先生,您可得留点神!那帮狼崽子,没安好心!他们前几日也‘偶然’路过我们右骁卫的营地,远远看了几眼操练。带队的是个叫阿史那杜尔的,眼神刁钻得很,一看就不是善茬。”
他灌了一口酒,继续道:“这还不算。就在昨天,我手下一个弟兄,在营外酒铺喝酒时,被一个生面孔搭讪,那人穿着像是个行商,却拐弯抹角地打听咱们营里的事儿,问咱们的军械是不是都换新的了,问上次……上次玄武门之后,咱们右骁卫伤亡了多少人,士气如何……我那弟兄机灵,搪塞过去了,但总觉得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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