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铮话音落下,偏厅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寂。
那番关于“戈”字的解读,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在每个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李世民胸膛微微起伏,目光如实质般钉在叶铮身上,仿佛要穿透这副平静的皮囊,看清内里真正的魂魄。
房玄龄与长孙无忌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惊悸。此人不仅洞察时局,更能直指人心最深处,将一场血腥政变诠释为“补全天道”,其言辞堪称刀锋,其胆魄近乎狂士。
尉迟敬德虽不完全明白其中深意,但“止戈为武”四字他听得真切,看向叶铮的目光中,那最后一丝审视也化为了惊异。
良久,李世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那口自玄武门之后便一直积郁在胸口的浊气,仿佛随着这声叹息被一并吐出。他脸上的冰霜消融,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释然,以及一种棋逢对手般的灼热。
“好一个‘止戈为武’!”李世民抚掌,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叶先生此言,如拨云见日。请坐。”
这一声“先生”,比方才更多了几分郑重。
侍从搬来坐榻,置于房玄龄下首。叶铮坦然入座,姿态依旧从容。
“先生妙解,令本王心中块垒,消解良多。”李世民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旧,但压迫感已转为探究,“然,如今长安初定,百废待兴。内有旧弊,外有强邻。本王临危受命,总揽国政,如履薄冰。先生既有此慧眼,不知对眼下时局,有何教我?”
他不再纠结于身份试探,而是直接问策,这是对叶铮能力的初步认可,也是更实际的考验。
叶铮心知肚明。他略一沉吟,并未急于抛出全套方案,而是选择了一个最紧迫的切入点。
“殿下,”他依旧沿用旧称,神色平静,“当务之急,在于‘安内’与‘慑外’四字。内不安,则政令不通;外不慑,则强敌环伺。”
“愿闻其详。”李世民目光一凝。
“所谓安内,非尽诛异己,而在‘分化瓦解,速定人心’。”叶铮声音清晰,不疾不徐,“太子、齐王党羽众多,若一味追究,恐逼其铤而走险。殿下可明发教令,只究首恶,胁从不问。对其中才堪所用者,更可示以恩义。如此,可速稳朝局,示天下以宽仁。此为‘攻心’。”
房玄龄微微颔首,此法与他和长孙无忌私下商议的策略不谋而合。
“至于慑外,”叶铮继续道,目光扫过尉迟敬德,“突厥使者不日将至,必是听闻长安剧变,欲探虚实。若见殿下新掌大局,其狼子野心恐难抑制。”
“哼!他们敢来,某家就让他们有来无回!”尉迟敬德瓮声道。
叶铮却摇了摇头:“将军勇武,自不待言。然此时开启战端,绝非上策。国内未安,粮秣兵员调动皆易生乱。草民以为,对待突厥使者,当以‘外示富强,内藏锋铓’为要。”
“哦?如何外示富强,内藏锋铓?”李世民身体前倾,兴趣更浓。
“其一,示之以整。”叶铮道,“突厥使者入京沿途,直至觐见,所见唐军,必须军容严整,甲胄鲜明。可令精锐轮流值守,营造兵精粮足之象。”
“其二,示之以威。”他顿了顿,“可在其觐见时,于宫外举行一场小规模但极其精锐的‘演武’。不需千军万马,只需数百骁勇,操演凌厉战阵,务求一击必杀,令观者胆寒。要让突厥人看到,大唐爪牙依旧锋利。”
尉迟敬德听得眼中放光,连连点头。
“其三,”叶铮声音略沉,“示之以‘礼’与‘利’。殿下可厚赐其使者,重申盟好,稳住颉利、突利。同时,或可遣一心腹,随使者北返,暗中会见突利可汗……”
说到这里,叶铮适时停下,端起旁边刚刚奉上的清茶,轻轻呷了一口,不再多言。
离间计!
李世民眼中精光爆射!房玄龄和长孙无忌亦是身躯微震!叶铮此议,正是要利用突厥二可汗的内部矛盾,行分化瓦解之事!此策环环相扣,精准地切中了当前局势的要害!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震撼。他目光复杂地看着叶铮,此人寥寥数语,展现出的却是对军政大事的惊人洞察力和老辣手段。
“先生之策,令本王耳目一新。”李世民缓缓道,语气恢复了平静,“不知先生可愿出山,入府为本王臂助?一应职位,但凭先生选择。”
这是正式的招揽。
叶铮放下茶杯,站起身,拱手一礼,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转圜的疏离:“殿下厚爱,草民心领。然,山野之人,疏懒成性,不惯拘束。唯有在这市井酒肆之中,方能窥得几分天地真意。且,‘不良人’之构想,缥缈未定,尚需草民于暗处细细揣摩,此时入府,恐非其时。”
他再次拒绝了。并非恃才傲物,而是清晰地划定了界限——他可献策,可办事,但不会轻易纳入官僚体系,他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与神秘感。
李世民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是了然。如此奇人,若轻易答应,反倒显得寻常了。他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本王不便强求。‘不良人’之事,先生可暗中筹备,一应所需,可密报于玄龄。先生仍居酒肆,但有高见,随时可入府相见。”
他没有给予正式官职,却赋予了实质性的权力和直达天听的特许。这是一种基于实力的尊重,也是一种更高级的笼络。
“多谢殿下。”叶铮再次拱手,“若无事,草民便告退了。”
李世民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先生请便。”
叶铮不再多言,转身,青衫飘动,从容不迫地离开了偏厅,消失在回廊尽头。
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李世民良久不语。
房玄龄轻声道:“殿下,此人……”
“用之,当以国士。”李世民打断了他,目光深邃,“然,亦需知其非池中物,不可强求。暂且如此吧,看他下一步,如何落子。”
夜色中,叶铮行走在返回酒肆的路上,嘴角微不可查地扬起一丝弧度。
保持距离,方能保有价值。今日一晤,他已成功在李世民心中埋下了种子,并为自己争取到了最有利的位置——一个超然的、神秘的暗夜执棋者。
棋局,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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