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也向李矩说道:“伴伴所言甚是,再过几月,便是皇祖的万寿圣节。我年岁渐长,总不能再像往年一样,只送些寻常的字画应付。这次我还是想送一些比较特别的礼物,什么最好?不必太过珍贵,只需显得用心即可。”
李矩闻言,眼中却并未露出思索礼物的神色,反而闪过了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犹豫。他看了一眼朱由检,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朱由检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便笑道:“怎么?莫非此事还有什么难处不成?”
李矩连忙躬身,脸上堆起了恭维的笑容:“殿下说笑了。您为万岁爷万寿圣节准备的寿礼,哪怕只是一张贺帖,那也是天大的孝心。奴婢万分钦佩,岂会有难处?”
朱由检一看他这副一个劲儿说好话的模样,就知道他肚子里肯定还有下文。
这个时代的人,尤其是宫里这些老人精,说话总喜欢绕上十八个弯。他心中暗叹一声,知道若不给他个台阶,这老狐狸怕是能把场面话说到天黑。
“行了,伴伴!”
朱由检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兜圈子。
“你我之间,无需如此。有什么想说的,但说无妨。”
得了这句准话,李矩才仿佛松了口气。他向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极低,用一种极其委婉的方式,点出了那个被朱由检忽略的关键问题:
“爷,奴婢只是想起一桩巧事。万岁爷的万寿圣节,是在八月十七。而小爷的千秋节,则是在八月十一!这前后,不过相差了六日。”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观察着朱由检的神色,见他若有所思,才敢继续往下说:“奴婢蠢笨,斗胆多嘴一句:若爷为万寿圣节所备之礼,心思之巧,耗费之巨,远胜于为太子爷千秋节所备之礼。此事若是落在太子爷眼中,怕是难免不会多想啊。”
李矩的话不无道理,朱由检点了点头,表示他也这么认为!
说起来万历和朱常洛这对冤家父子,生日竟离得如此之近!自己光想着怎么在万历面前卖乖,却完全忽略了自己那位便宜老爹的感受!
朱由检的思绪飞速运转起来。他知道,如今的太子朱常洛,心态早已与往日大不相同。
自“国本之争”的头号对手——福王朱常洵,于万历四十二年就藩洛阳,彻底离开政治中心后,压在朱常洛头上的那座大山,便算是移开了。其余几位弟弟,或年幼,或无宠,根本无法再撼动他这皇长子的名分。
而那个压制了他一辈子、让他活在恐惧阴影里的父亲万历皇帝,如今已是一位在位四十七年、垂垂老矣的老人。健康状况每况愈下,怠政更是到了极致。
朱常洛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位父亲,来日无多了。
因此,他的心态,早已从那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求生者,转变为了一位等待交接班的准继承人。
这种漫长的等待,让他卸下了多年的防备,但也催生了新的、也更复杂的情绪。朱由检甚至听说,父亲近来往西李那处宫院去的时间,越来越多了。这何尝不是一种压抑多年后的人生第二春?
那个曾经一心只想着如何做一个合格太子以求自保的朱常洛,如今的关注点,早已向内转变——“我受了这么多苦,吃了这么多亏,如今,终于快要得到我应得的一切了!”
朱由检并不能说这种心态有错。
身处东宫三十余年,活在父亲的冷漠和郑贵妃的敌意之下,那种物质与精神上的双重匮乏,足以逼疯任何人。一旦威胁解除,潜意识里急于补偿自己,是再正常不过的人性。
就在他沉思之际,李矩的声音再次幽幽响起,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五爷,太子爷如今的心境,已与往日不同了。往日,他怕的是头顶的宝座不稳;如今,他怕的,是身边的人心不稳。”
“他苦熬一生,眼看就要云开月明。此刻,他最在意的,便是这东宫之内,是否人人都以他为尊,是否事事都以他为先。他这一生缺的东西太多了,缺父爱,缺尊重,缺安全感。如今,他最想尝的,便是那种被人高高捧在头顶,众星拱月的滋味。”
李矩的话,字字诛心,精准地剖析出了朱常洛此刻最隐秘的心理状态。
朱由检心中长叹一声。他知道,自己确实是忽略了这位便宜老爹。
在这个时代,尤其是在皇家,维系社会秩序的,靠的不仅仅是血缘亲情,更是那一层层繁复到令人发指的礼仪制度和行为规范。
不是说你心里有他这个父亲就完了,你的每一个行为,都必须符合孝的规范,不能有丝毫的偏差。
想通了这一层,朱由检也不禁说道:
“伴伴说得对,确实是我疏忽了。”
他看着李矩,坦然道:“若我真给皇祖备下厚礼,而对我父王只是寻常应付。以我父王那敏感的心性,定然会怨我不孝,怨我眼里没有他这个即将为我遮风挡雨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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