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外的气氛,一时间变得诡异而凝固。
颜继祖和他的乡党们,就站在门外,或倚着栏杆,或故作赏景,嘴里谈笑风生,讨论着京城里的人情风物,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雅间里的人听见。
他们彻底无视了朱由检一行人的存在,仿佛他们只是一堂没有生命的屏风和桌椅。
雅间之内,李矩、王乾等人面色铁青,气愤不已。赵胜更是个火爆脾气,手早已按在桌上,指节捏得发白,眼看就要拍案而起,却被朱由检一个平静的眼神制止了。
而最难受的,莫过于夹在中间的余光秋。他像一个被公开处刑的犯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颜继祖虽与他打了招呼,甚至不咸不淡地提了一句他即将外放龙岩县令的前程,但这番话与其说是恭贺,不如说是故意说给旁人听,他听着总感觉像在坐实了他与“宦官”有染的“事实”一般。
每当颜继祖等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他,再扫过朱由检身旁的李矩等人时,那份刻意的忽略与疏离感,几乎凝成了实质的冰墙,让他浑身冰冷。
他坐立难安,只想立刻结束这场噩梦般的会面。
就在气氛即将彻底冷场,颜继祖等人觉得火候差不多,准备找个由头离开,朱由检动了。
他没有起身,也没有露出任何愤怒或委屈的神色,而是用那双黑白分明、清澈见底的眼睛,静静地看向门外的颜继祖。脸上,甚至还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独属于孩童的好奇与纯真。
声音清亮地响起:“颜先生,且慢。”
这一声,如同在结冰的湖面上投入了一块石子,瞬间打破了沉寂,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个一直被他们刻意忽略的孩子身上。
朱由检不慌不忙,甚至没有先理会颜继祖,而是先将目光投向了窘迫不已的余光秋,用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语气,温和地说道:“余先生即将牧守一方,为国为民,此乃读书人毕生之志。小子李明远在此,先行恭贺了。”
这短短一句话,却是一石三鸟。既给了窘迫中的余光秋极大的面子,认可了他的前程与志向;又自然而然地将话题从尴尬的对峙,引向了光明正大的功名之上;更向所有人展现了自己有礼有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非凡涵养。
余光秋看了朱由检一眼,心中多少还是涌起一股暖流。
不等众人反应,朱由检便紧接着转向了颜继祖,脸上换上了一副谦逊求教的神情,拱手道:“颜先生,小子李明远,这几日常听人议论国事,心中正有一事不明,百思不得其解。听闻先生是新科进士,才高八斗,不知可否屈尊,为小子解惑一二?”
这番姿态,放得极低。
朱由检深知,对付颜继祖这种自视甚高的士大夫,硬碰硬只会适得其反。
他必须以一个“请教者”、“学生”的身份出现,才能最大限度地满足对方的虚荣心,化解潜在的对抗性,毕竟大多数人都是好为人师!
同时,他准备抛出的话题也极具技巧——国家最核心、最热点的辽事。这是所有新科进士都日夜关心,且自认为必有独到见解的领域。你若问得太过低俗,别人或许拂袖而去,懒得搭理;但一问辽事,便等于直接触碰到了他们的兴奋点。
果然,门外的颜继祖眉头一挑,终于正眼看向了这个一直被他当做背景板的孩子。
说实话,他从一进门,其实就一直在暗中观察朱由检。他今日这番刻意的冷落和对余光秋的敲打,看似是维护士林清议,实则也是一种试探,一种待价而沽。
与寒门出身、尚不懂官场险恶的余光秋不同,他们颜家在福建也是官宦世家,他自小便在家族的耳濡目染下,深谙政治之道。
如今的世道,自张居正之后,士大夫结交内廷早已不是什么绝对的禁忌。倒不如说,那些真正想在官场上有所作为、往上攀爬的人,谁不希望能寻得一二宫中的门路?
因此,当他看到余光秋与这群气度不凡的内侍和这位神秘孩童同席时,心中没有鄙夷,更多的是好奇与审慎的盘算。
他即将步入官场,对于宫廷制度和皇室成员的基本情况,早已做足了功课。在大明,有资格在宫外使用太监的,无外乎那么几类顶层人物。再结合眼前这个孩童的年龄,他大脑中早已进行了一场飞速的排除法。
当今宫中,诸王年纪尚轻,就算成婚,其子嗣也不符合眼前的年纪。那么,排除了所有其他可能,剩下的唯一合理解释便是:此子,乃是当今皇太子朱常洛的儿子,即当今的皇孙!
而“李明远”这个化名,更是让他心中一动!太子最宠爱的便是西李选侍,而这位李选侍正抚养着皇长孙朱由校和皇五孙朱由检。此子用“李”姓,岂非正是指向抚养他的李选侍?“明”字,乃国号,是宗室子弟化名时常用的字眼。“远”字……
或许是指其排行,皇五孙,在诸孙中已算“远”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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