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的生母,王才人是上个月薨逝的。
虽然并不是太子最受宠的一个,但却也因其生下了皇长孙,身后事也办得不算冷清。只是,再多的哀荣,于活人而言,不过是走个过场。真正的悲恸,只属于那个失去了母亲的少年。
按照《大明会典》与宫廷礼制,作为嫡长子的朱由校,必须为生母守孝,此谓之“丁忧”。虽因他是尊贵的皇孙,不可能像民间那般,实打实地守足二十七个月的孝期,但在最关键的“首七”,乃至更长的一段时间内,一系列严格的规矩,却是必须一丝不苟地遵守的。
斋戒、素食、停止一切歌舞宴乐,更要杜绝所有“奇技淫巧”的活动。
这最后一条,对朱由校而言,他兴趣爱好要停下来,那一堆斧凿刀具,那些散发着清香的木料,都必须被暂时封存起来。
这日午后,朱由检的身影,出现在了朱由校所居住的院门口。
守在门口的小太监见是他来了,只是笑眯眯地躬身行了个礼,并未进去通报——这是皇长孙早就亲自下过的令,五殿下是他最亲近的兄弟,可随时直入,无须通传。
朱由检轻手轻脚地走入院子,一眼,便看到了他的大哥。
朱由校并未待在屋内,而是独自一人,静静地跪坐在廊檐下的一个蒲团上。
他褪去了往日那些虽然半旧、却依旧鲜亮得体的常服,换上了一身未经染色的、本色生麻布所制成的“斩衰”孝服。
这是“五服”制度中,最重的一种丧服。那粗糙不堪的布料,与他那张尚且带着几分少年稚气的脸庞,形成了刺目而强烈的对比。
他的头发,也不再用冠帽束起,只用一根简单的白布带,松松地在脑后系着。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却映不出半分往日专注于手艺活时的神采。他只是怔怔地望着庭院中那片被阳光照射的空地,眼神空洞,透着一股深深的哀戚。
朱由检敏锐地察觉到,大哥身上,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不仅仅是那身刺眼的孝服,更是他眉宇间凝结起来的那股,化不开的、淡淡的愁容。那其中,固然有丧母的巨大悲痛——这一定是主因——但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别的什么。一种,对自己未来处境的茫然,以及一种,被迫迅速成长的、难以言说的沉重。
那个曾经可以无忧无虑地,将整个身心都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少年,仿佛在一夜之间,被硬生生地抽走了部分的魂魄,变得如此沉静,甚至有些疏离。
他的贴身太监王国和宋晋,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侍立着,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主子的哀思。
王国的手里,捧着一件干净的素色外衫。虽说天气已渐渐入夏,但北国的午后,偶尔还是会起风,这是预防着天凉时,好随时给皇长孙添上。宋晋则端着一个黑漆托盘,上面只放着一杯清水和几样极其简单的素色糕点。但看那样子,朱由校显然是碰都未曾碰过。
他们不敢多言,只是用眼神无声地交流着彼此的担忧。偶尔,会上前一步,用最低的声音劝上一句:“爷,您用些茶水吧。”或是:“爷,廊下风硬,还是进屋歇歇吧。”
但得到的,往往只是朱由校微不可察的、固执的摇头。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
朱由校的乳母客氏,端着一个白瓷碗,款款地走了过来。她也换上了一身颜色素净的衣裳,但那衣料,却是上好的湖绸,脸上也带着一种混合着悲伤与过度关心的神情。
“哎哟,我的小爷喂!”
客氏的声音被她刻意压得低低的,却带着一种夸张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疼惜:“您这都在廊下坐了大半天了,水米未进,这身子骨儿,可怎么熬得住啊?巴巴我这心里真真是跟刀子在绞似的……”
她一边说,眼圈竟然真的红了起来。
“您看,巴巴给您熬了这碗粳米粥,熬得是烂烂的,最是养胃不过了。您好歹用上几口,垫垫肚子。您要是就这么熬坏了身子,让巴巴我将来可怎么活哟?又让那地下的王娘娘,如何能安心闭得上眼啊……”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将那白瓷粥碗递到了朱由校的嘴边,那架势,几乎就是要亲自喂他了。
她的这份关怀,可谓无微不至,毕竟自小朱由校就是她一手带大的,虽说身份悬殊,但客氏还是隐约间将其付出了巨大的感情。
朱由校的身子,似乎被她那句“让地下的王娘娘如何能安心”所触动,微微动了一下。但他终究还是偏开了头,躲开了那送到嘴边的汤匙,声音沙哑地说道:
“客巴巴,我吃不下。你放下吧。”
“小爷……”
客氏还想再劝。
“放下吧。”
朱由校加重了语气,随即,便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显是不愿再多言一句了。
客氏无法,只得悻悻地将粥碗交给了旁边的宋晋。然后,她又用一方绣帕,按了按自己那并无泪痕的眼角,便也守在一旁,那目光,几乎是一刻也不曾离开过朱由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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