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三年五月十四,夜,亥时三刻。
距离太庙告祭大典只剩不到十个时辰,洛阳城却笼罩在一片反常的寂静中。往日这个时辰,各坊间多少还有些夜市灯火、酒肆喧哗,今夜却如同约定好一般,家家闭户,街巷空旷。只有巡城卫队沉重的脚步声偶尔打破沉寂,铠甲摩擦的声响在青石板路上传得很远,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景昭府邸,书房。
烛火摇曳,将墙上悬挂的那幅《洛神赋图》映得忽明忽暗。景昭独自坐在紫檀木书案后,手中握着一卷摊开的《左传》,却已半个时辰未曾翻动一页。他的目光落在书页上,瞳孔却是散的,焦点不知落在何处。
书案一角,摆着一封傍晚时分从宫中送来的密函。素白信笺,无落款,只有一行小字:
“子时三刻,西苑听雨轩,陛下有要事垂询。”
字迹工整,用的是内侍省专用的“台阁体”,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景昭知道,这封看似平常的召见密函,分量有多重。
猗顿的网收得太快、太狠。五月七日延祚坊那场行动,虽然对外宣称是抓捕“勾结盗匪、意图行刺官员的歹人”,但朝中稍有嗅觉的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七日至今不过七天,已有十三名与景昭往来密切的中下级官员“称病告假”,其中三人更是举家“返乡探亲”,从此杳无音讯。
景昭自己,也被变相软禁在府中——皇帝以“告祭大典在即,卿乃重臣,当好生休养以备大典”为由,撤换了府外所有护卫,取而代之的是一队“奉命保护御史大夫安全”的禁军精锐。这些兵卒面无表情,对景府所有人进出皆要核查,美其名曰“非常时期,谨防宵小”。
这是警告,也是最后的体面。
景昭枯瘦的手指抚过书案边缘。这紫檀木是三十年前他高中进士时,时任丞相的父亲所赠,木质坚硬,纹理如云,三十年来被他摩挲得温润如玉。他曾在这张书案前起草过《均田疏》《河道整治十策》,也曾与门生故吏彻夜长谈,畅想如何辅佐明君、开创盛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张书案上摊开的,不再是治国方略,而是密谋的信函、党羽的名单、以及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记录?
是太子欧阳恒推行新政、触及世家根本利益之时?
是皇帝欧阳蹄灭秦后,越发独断专行、不再需要旧贵族制衡之时?
还是更早——从他第一次收受地方官员“孝敬”,默认其子弟荫补入仕开始?
景昭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就像一艘在激流中行进的船,起初还能掌舵,后来便被浪涛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冲向礁石。等他惊觉时,已经离岸太远,回头无路了。
窗外传来梆子声。
子时了。
景昭缓缓起身,走到铜镜前。镜中人穿着御赐的紫色朝服,头戴三梁进贤冠,腰佩金鱼袋——这是正三品御史大夫的全套仪制。他仔细整理衣冠,每一个褶皱都抚平,每一处配饰都端正。然后,他从书案暗格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白玉印章,印章底部刻着他的表字“文晦”。这是二十年前,他任翰林学士时,皇帝亲赐的私印。
他摩挲着印章,良久,将其轻轻放在书案正中。
转身,推门而出。
门外,两名禁军校尉早已等候多时,见他出来,躬身行礼:“景大夫,请。”
没有车轿,没有随从。景昭独自一人,在四名禁军“护送”下,步行穿过后花园,从侧门出府。门外停着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青色马车,车夫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格外清晰。景昭掀开车帘一角,望向窗外。夜色中的洛阳城,万家灯火已熄,只有皇城方向,还亮着星星点点的宫灯,像黑暗中一只巨兽的眼睛。
西苑,听雨轩。
这是皇城西北角一处极偏僻的宫苑,临着一片小小的荷花池,平日罕有人至。此时夜深,池中荷花尚未开放,只有墨绿色的荷叶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声响,倒真有几分“听雨”的意境。
轩内只点了一盏灯。
欧阳蹄背对门口,负手而立,望着窗外那片荷池。他穿着常服——一件玄色云纹锦袍,未戴冠,只用一根白玉簪束发。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
景昭在门口停下,整了整衣冠,然后缓步走入,在距离皇帝五步处,撩袍跪下:“臣景昭,叩见陛下。”
他的声音平稳,甚至比平日上朝时还要从容几分。
欧阳蹄依旧望着窗外,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景卿,你可知朕今夜为何在此见你?”
“臣……”景昭顿了顿,“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愚钝?”欧阳蹄终于转过身来。烛光下,这位欧越大皇帝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古井般的平静,“你若愚钝,这满朝文武,便都是痴儿了。”
他从袖中取出几份文书,轻轻放在轩中唯一的石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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