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元年,六月十八,洛阳。
漳水方向的战报尚未完全抵京,另一道裹挟着血腥与阴谋气息的八百里加急,却如同淬毒的冷箭,先一步狠狠钉入了监国太子欧阳恒的案头。
急报来自颍川郡治阳翟。那里是关中通往山东的咽喉要道之一,也是太子新政“清丈田亩、重定赋税”的第二个试点郡。奏报人是颍川郡守,字迹潦草,透着惊惶:
“……六月十五,户曹掾史李焕携十余名税吏、护卫,前往长社县豪族许氏庄园,依《垦殖令》核查其田亩实数……许氏家主许威,乃故韩贵族,其族在长社广有田产,多隐未报……许威拒不配合,言语冲突,竟纵容家丁、私兵百余人持械围攻……李焕等人退至庄园外官道,许氏私兵追出,围殴……李焕及税吏三人当场被殴致死,余人皆重伤……臣闻讯急派郡兵前往弹压,许氏竟闭庄据守,箭矢相加……如今郡兵围庄,然许氏族众并附近数家与之联姻勾结之豪强,皆有骚动迹象,颍川人心惶惶……新政清丈,已难推行……”
“砰!”
欧阳恒一拳重重砸在承乾殿的紫檀木案几上,震得笔架砚台一阵乱跳。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年轻的眼眸中燃烧着怒火与难以置信。三条人命!朝廷命官,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地方豪族活活打死!这已不是对新政的抵触,这是赤裸裸的叛乱!
然而,未等他消化这滔天怒意,殿外已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内侍略带惊慌的通传:“殿下,景昭、郭隗、令狐彰等十余位大臣宫外求见,言有十万火急之事奏报!”
欧阳恒眼神一凛。来得这么快?颍川之事发生不过三日,急报今晨方至,这些大臣便已齐聚宫门?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意,声音冷峻:“宣他们去明德殿候着。传丞相文寅、吏部尚书陈瀚速来见孤!”
片刻后,文寅与陈瀚匆匆赶至。文寅看完急报,老脸阴沉,眉头紧锁。陈瀚则面色惨白,身体微微颤抖,既是为同僚惨死而悲愤,也隐隐感到一股巨大的危机正向自己压来。
“殿下,”文寅声音沉重,“颍川之事,性质极其恶劣,必须严惩首恶,以正国法!然此事……恐已非单纯地方抗法。许氏一介豪强,若无倚仗,安敢如此猖獗?且消息传开、朝臣聚集之速,非同寻常。”
陈瀚扑通一声跪倒:“殿下,颍川之事,皆因臣推行新政不力,筹划不周所致!臣愿亲赴颍川,处理此事,擒拿凶徒,安抚地方!”他眼神决绝,已抱了必死或必成之心。
欧阳恒看着陈瀚,心中复杂。他深知陈瀚的才干与忠诚,也明白新政触动了多少人的利益。颍川的血,是冲着他这个监国太子来的,更是冲着陈瀚这把新政最锋利的“刀”来的。
“你先起来。”欧阳恒声音疲惫,“此事已非你能处置。许氏背后,必有指使。朝堂上那些人……恐怕已经为你备好了‘罪名’。随孤去明德殿,记住,无论他们说什么,你只需陈述事实,勿要冲动。”
明德殿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以御史大夫景昭为首,十余名或出身旧贵族、或与地方豪强关系密切、或本就对新政不满的官员肃立殿中。景昭面色沉痛,手持一份厚厚的奏章,见太子驾临,率先躬身行礼。
“诸卿何事如此急切?”欧阳恒坐上主位,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景昭脸上。
景昭出列,双手捧起奏章,声音悲戚而高昂:“殿下!臣等惊闻颍川长社发生骇人惨案,朝廷税吏竟被地方豪族殴毙!此等目无王法、残害官吏之行径,令人发指,天地不容!臣等万分愤慨,一致恳请殿下,立即发兵颍川,剿灭凶顽,以儆效尤!”
开场竟是同仇敌忾?欧阳恒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景公与诸卿拳拳之心,孤已知晓。颍川之事,孤亦刚刚得报,正欲处置。”
“然则,”景昭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沉重,“臣等细究此事根源,痛心疾首!惨案何以发生?正在于朝廷新颁之《垦殖令》与《考成法》,于地方推行过于操切,不察民情,不恤地方,强令清丈,逼迫过甚!试想,许氏纵有千般不是,若非税吏上门,言辞激烈,行为不当,激起其强烈反弹,何至于酿成此等血案?”
他展开奏章,开始一条条“陈述”:“据臣等所知,颍川郡守及负责清丈之吏部尚书陈瀚所派专员,为求政绩,强行推行,对地方大户动辄以‘隐匿田产、抗法不遵’相威胁,甚至扬言要籍没家产!长社许氏,数代积善,虽有田产,未必皆属隐匿。此等高压之下,民怨沸腾,冲突实难避免!李焕等人不幸罹难,固然可悲可叹,然推究祸首,岂能全归罪于许氏?”
殿中立刻有数人附和:“景公所言极是!新政过于严苛,不近人情!”“陈尚书年轻气盛,只知一味用强,岂知治大国如烹小鲜?”“如今逼出人命,新政如何还能推行?当立即暂停,反思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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