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雎写得极慢,每一笔划都反复斟酌,务求神似。模仿笔迹是他苦练多年的绝技,府中密室藏有各国重臣大量真实手稿,他常彻夜揣摩。至于内容,他深谙“谣言”之道:三分真相为骨,七分虚构为肉。东瀛部族确实时有骚动,齐国觊觎张仪已久,苍泓军功无人能及——这些是真的骨架。而通敌、许诺、赠弩、献图、野心——这些是虚构的血肉。骨架真,血肉的谎言才显得逼真,合起来,便是一具能行走、能惑人的“怪物”。
写罢,他轻轻吹干墨迹,将竹简递给中间那名黑衣人:“这些,不能新。要做旧,做出辗转多人、汗渍浸染、边缘磨损的痕迹。尤其是给白起的那封,绳结要换成东瀛特有的双股蒲草绳,绳头打结法也要是倭人常用的那种。”
接着,他看向右边那人:“那首童谣,去找七八个机灵些的乞儿或顽童,在会稽城外码头、市集,教他们唱会。不必多,三五个地方即可。给他们铜钱,买糖,让他们边玩边唱,唱得越自然越好。”
“若被欧越的‘蛛网’嗅到踪迹,抓到人……”左边那人低声问。
范雎眼皮都未抬,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今晚吃什么:“那就让他们彻底闭嘴。你们挑选的人,应该清楚被活捉的下场。线索要断在明处,但流言要传进暗处。猗顿那人我了解,他越查,越会发现处处透着古怪,似有实据却又无从下手,这种如鲠在喉的感觉,最能消磨君臣信任。”
“遵命!”三人齐声应道,双手恭敬地接过竹简,身影如同被地室的阴影重新吞噬,悄然消失。
范雎重新坐回椅中,吹熄了大部分蜡烛,只留一盏。地室陷入更深沉的昏暗,他的脸一半在微光中显得平静,一半隐于黑暗,晦涩难明。
“欧阳蹄啊欧阳蹄,你打下了四海疆土,却未必赢得了人心鬼蜮。这份薄礼,望你……寝食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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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会稽城,西市。
日头正烈,炽热的阳光烘烤着青石板路,蒸腾起混杂着鱼腥、汗臭、廉价脂粉、熟食与牲畜粪便的浓烈气息。这里是会稽最喧嚣、最混乱、也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扛包的苦力喊着号子,挎篮的妇人高声讨价还价,卖艺的江湖客敲响铜锣,胡商牵着骆驼慢行,扒手在人群中穿梭……构成了一幅沸腾的市井众生相。
一个卖炊饼的老汉摊子旁,三四个浑身脏兮兮、赤着脚的孩童正围在一起,分食一块黏糊糊的麦芽糖,吃得津津有味。
其中一个缺了颗门牙的男孩,忽然扯着略显沙哑的嗓子,用街头巷尾最常见的童谣调子唱了起来:
“东瀛银,亮晃晃,堆成山,白起将军看一眼;会稽城,龙椅宽,孤零零,皇帝夜里睡不安……”
调子简单上口,词句俚俗却诡异。旁边的补鞋匠手中锤子一滞,疑惑地抬起头。对面简陋茶棚里,两个看似歇脚的行商,端着粗陶碗的手微微一顿,交换了一个迅速而隐蔽的眼神,旋即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吹着碗里的热茶。
炊饼老汉耳朵尖,脸色一变,抄起擀面杖作势欲打:“小兔崽子!从哪儿学来的混账话?敢在这儿胡咧咧!滚远点!”
缺门牙男孩灵活地躲开,嘻嘻笑着:“河边摸鱼时,一个给糖吃的伯伯教的!说唱得好听,明天还有糖哩!”说完,和伙伴们一哄而散,但那古怪的童谣,却像带着绒毛的种子,轻轻飘落在了几个听见的人心里,痒痒的,让人忍不住回想。
不远处,一个挑着半担菱角、头戴破斗笠的农夫,状似无意地挤过人群,匆匆向巷子深处走去。他是猗顿麾下最外围的“耳目”,职责便是在这泥泞市井中,打捞一切不寻常的“杂音”。那童谣,让他后颈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
同一天下午,城东一家不甚起眼的“文渊书肆”内。
老板是个瘦削的中年人,正在整理一批收购来的旧书简。当他在翻检一捆几乎散架的《战国策》残卷时,一枚边缘磨损严重、颜色暗沉的小竹简,从夹页中滑落,“啪”一声掉在地上。
他捡起竹简,瞥了一眼。竹简很短,绳子是少见的双股草绳,已有些糟朽。上面只有寥寥十数字,字迹略显仓促:“……事成,裂土封王,必不相负。弩已验……”末尾戛然而止,无署名,无日期。
书肆老板心中猛地一跳。他因写得一手好字,曾偶尔替官府抄录过一些非核心的文牍。这竹简上的字迹……虽然残缺,但那运笔的某些习惯,让他隐隐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某些高级别将领的非正式手令中见过类似的风骨?他不敢细想,更不敢声张,小心翼翼地将竹简用油纸包好,当夜便通过一条极其隐秘的渠道,送到了猗顿府邸侧门一个特定的信箱内。
流言的“孢子”和可疑的“证据”,像初春时节悄然滋生的霉菌,开始在不为人知的角落蔓延。它们起初只是市井间的几句口耳相传,酒肆醉汉的含糊嘟囔,深宅后院妇人无聊时的窃窃私语。但随着那首童谣被更多顽童在不同角落传唱,随着“某书肆发现可疑通敌密信残片”的小道消息在特定圈子不胫而走,某种诡异的氛围开始悄悄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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